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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翁,你什么时候来的?”嬴小政乖乖行礼后,又爬回了坐在太师椅上的荀子膝盖上,抱着荀子的手臂道,“舅父都不叫我起床!”

荀子笑眯眯道:“是我不让他打扰你。孩童要多睡才会长得好。”

嬴小政笑道:“那我肯定长得好。”

“当然。”荀子道,“先去洗手吃饭,然后我考考你功课。”

嬴小政拍着胸脯道:“荀翁随便考。”

荀子问道:“你舅父有好好看书吗?”

嬴小政犹豫了一下,道:“舅父读书的时间变少了,不过这不怪舅父。”

荀子又问道:“为何不怪?”

嬴小政道:“舅父虽然一直笑着,但我知道舅父从赵国回来后心中一直难受,到现在睡眠还不太好。他每日精力都用在种地和接待曾大父等人身上,闲下来时就没有精力读书了。不过舅父精神稍好的时候,就会立刻拿起书卷。”

荀子叹气:“这样啊。秦王有让太医给他看看吗?”

嬴小政道:“我有悄悄问太医,太医说舅父阳气不足,要喝以童子尿为引的补药。舅父得知后,什么药都不肯喝了。”

荀子愕然,然后大笑。

嬴小政摸了摸鼻子,道:“我上次试图在舅父的杯子里撒尿,被舅父发现后,差点第一次挨舅父的揍。”

荀子更是笑得直不起腰:“政儿孝顺,但下次别做了。”

嬴小政赶紧道:“不做了不做了,再做又要挨舅母的揍。”

虽然舅父气得太狠也不揍我,但舅母是真的会拍我的屁股。

荀子笑够后,又问起嬴小政对秦王、秦太子和子楚的印象。

嬴小政道:“曾大父是贤明的君王,但心性多疑。我入秦前听闻曾大父对应侯十分信任,但我观曾大父和应侯相处,曾大父也经常试探应侯的忠心。或许只有舅父才能完全让曾大父放心。”

“大父外人评价敦厚有余,智虑不足,十分平庸。但我思索,大父在多疑的曾大父之下当了很多年太子,平庸是否也是智虑的体现?”

“至于亲父……”嬴小政犹豫了一下,实话评价道,“亲父虽心思深沉,多有算计,但他与舅父友情确实真挚,不会伤害舅父。至于对我……亲父看我不像看亲儿,倒像是看友人的亲儿。不过这也正合我意。”

子孙评价长辈,本应该是不孝的体现。但在荀子这里,他更注重实际情况。

听了嬴小政的评价后,他道:“你对秦王和秦太子的评价很准,不过对你亲父,你或许有些偏颇了。我知道你心中对亲父弃你而去心中不满,但据我所知,你亲父确实有留下人手保护你,并谋划将你送往朱襄身边。他并非对你无情。”

嬴小政点头:“我知道。亲父是合格的秦公子,他虽会对子嗣有情,但不会对子嗣有过多偏爱。如今亲父对我的偏爱,确实是出自舅父。”

“好吧,你说得有道理。”荀子没有继续反驳,他揉了揉嬴小政的脑袋道,“各国王室子弟罕有亲情,你却不一样,要珍惜的你的舅父。”

嬴小政板着脸道:“我一定会保护好舅父和舅母。”

荀子道:“你亲母入秦后,你要小心。”

嬴小政道:“抛弃孩子的人不堪为母,她不是我的亲母,我只有舅母。”

荀子叹气:“你在外人面前不要这么说。”

嬴小政倔强道:“荀子让我给她留足脸面,以彰显孝道吗?但她不慈,我为何要孝?如果抛弃孩子的父母也能得到孩子的孝顺,这不是宣扬让父母不慈吗?”

荀子问道:“如果她回到秦国之后对你很好呢?”

嬴小政沉默了许久,露出了一个惨然地笑容:“不,她不会。无论我怎么纵容她,她也会背叛我……”

“噹!”

嬴小政回头,朱襄手中的罐子落地,摔得四分五裂,里面的果脯洒落一地。

“舅父……”嬴小政有些慌张。

朱襄冲上前,半跪在地上将嬴小政紧紧抱住:“没事了没事了,政儿,舅父会保护你。春花不会再有伤害你的机会,相信舅父!你还是个孩子,不用思考这些,舅父会帮你把她挡在门外。”

嬴小政抓着朱襄的衣襟,眼睛眨了眨。

此刻他没有进入梦境房间,也仿佛看到了那个坐在桌旁闭眼小憩的未来自己。

痛苦,绝望,想要毁掉一切的愤怒从心底喷涌而出,无数的质问堵在喉咙里。

秦国与中原风俗略有不同,二十二岁才举行冠礼。

不过举行冠礼之前,嬴政就已经掌握了不小的权力。始皇帝九年他举行冠礼,立刻灭嫪毐;始皇帝十年,他即刻逼杀吕不韦。

他行动如此迅速,显然早早就积攒好了力量,亲政前用着吕不韦打理朝政,对嫪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安抚拥有权力的太后,亲政后立刻以雷霆之势扫除障碍。

无论吕不韦和嫪毐经营了多久的势力,也不过是嬴政弹弹指就会灰飞烟灭的东西。

但嬴政赢得轻松,不代表他心里就轻松。

无论外人给“王”塑造了多么冷硬的形象,好像坐在王座上之后,就会自动变成了一个无血无肉无感情的非人模样。但实际上每一个“王”也都是有感情的人。

他能迅速处理掉太后身边的势力,不代表太后愚蠢的选择不会让他疼痛。

身为功劳大过三皇五帝的始皇帝,嬴政这一生却都是处于被至亲放弃的一方。

父亲将他抛弃在赵国,母亲选择情人和私生子,唯一的弟弟谋反……秦始皇不在乎这些人的背叛,但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往事,也无法不愤怒。

“舅父……”嬴小政抓着朱襄的衣襟,压抑着哭声道,“我不想见到她,不想见到她。”

朱襄连连道歉:“抱歉,政儿,舅父光想到春花可以把廉公和李牧带来秦国,忽视了你的心情。”

嬴小政在朱襄怀里摇头,用朱襄的衣服擦干了眼泪:“她可以入秦,我不想见她。我不要见她!”

“好,不见就不见,我想办法!”朱襄保证,然后被荀子狠狠敲了一下脑袋。

“政儿心里可以不认她为母,但礼仪上要做足。”荀子道。

朱襄道:“荀子,你不是说不能以德报怨吗?”

荀子道:“谁让你和政儿以德抱怨,只是隔几日去行礼,行完礼就走。让子楚让他和政儿隔着帘子见面,可以不用对话。”

朱襄还想反驳,嬴小政拉了拉朱襄的衣服,从朱襄怀里将脑袋冒出来。

“好,只是行礼,我能做到。”嬴小政红着眼睛道,“其他的别想!”

现在我不是梦境中的自己,我有舅父护着,我可以任性!

“你还想做什么?”荀子瞥了嬴小政和朱襄一眼,“难道还真想以德报怨?她生了你,你给她一生衣食无忧,已经报了生恩。”

“荀翁!”朱襄松开怀抱,嬴小政扑向荀子。

荀子接住嬴小政,笑着刮了刮嬴小政的鼻子:“你还真以为我让你孝敬她吗?正如你所说,如果抛弃孩子的父母也要让孩子毕恭毕敬的奉养,那这个世间就会多许多生而不养的人。”

朱襄揉了揉眼睛,站起身道:“政儿,你要相信舅父和你阿父。这个世间女子能做的事少之又少,全部的权力都是来自于她身边的男人。与当初她抛弃兄弟和孩子不同,如今她再作恶,就不是她作恶,而是我和夏同在作恶。”

嬴小政回头看向舅父。

朱襄拿出手帕替嬴小政擦脸:“如果夏同、我、你不给她权力,她就一无所有。”

朱襄让春花入秦,从未想过春花能做到什么危害他和政儿的事。

就算是太子正夫人、王后、王太后,若想有权势,也是身边男人纵容。

这个世道对女子已经如此不公平,他还会被春花压制,那自己就是纯粹的废物了。

哪怕对政儿,说什么“孝”,只要政儿让她衣食无忧就是孝。

“嗯。”嬴小政又扑回朱襄怀里。

朱襄将嬴小政抱起来,心里仍旧愧疚不已。

他此次献计确实忽视了政儿的心情,他得好好弥补。

荀子看着朱襄的神色,无奈地摇摇头。

也幸亏政儿自己聪慧懂事,否则以朱襄这样的宠法,恐怕得宠出一个纨绔子弟。

“你不是来叫我们开饭吗?”荀子道,“还是说有其他的事?”

“啊,对,该吃饭了。”朱襄看着满地的果脯,心疼道,“还好,洗洗晒干后还能吃。”

他出门叫来家仆捡果脯。

荀子见朱襄还是如此节省,笑着捋了捋胡须。

无论贫穷还是富贵,朱襄的性情都如一,不愧是他的弟子。

听到开饭了,嬴小政就不难过了。

他被朱襄抱去洗脸洗手,自觉围上原本很嫌弃的花边围裙,乖乖等着开饭。

天气炎热,朱襄这顿饭做得很清淡,给荀子去去暑气。

朱襄摘来荠菜做成酸菜熬了一锅鱼汤,又摘来茶叶熬成清汤来为切得很薄的肉片调味,桃子和李子做成果酱用来蘸去掉苦心的莲蓬……

荀子和一众儒家弟子一同入宴。儒家弟子看到与中原不同的桌椅,又看到满桌精致的菜肴,心中都有很多话想说,但荀子在这里,他们不敢说。

儒家弟子大多都是想要遵循周礼的,所以对坐具也有要求。

不过见荀子都很自然地坐在了椅子上,他们也只能跟着一同入座。

坐在椅子上确实比跪坐舒服多了,但他们还是浑身不自在,总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先贤。

能把一个坐具上升到先贤的高度,也只有儒家弟子会如此想了。

“蜀郡送来了一棵老茶树,君上让我种在了庄子上。我炒了些茶叶,荀子看是否合口?”朱襄为荀子倒茶道。

这时早就有了茶叶,但茶叶都是当蔬菜与肉汤同煮成羹食。

如果把茶羹当饮料,那肯定很难吃。但把茶羹当一道菜,其实味道还不错,和加了其他蔬菜的羹汤区别不大。

朱襄在赵国的时候就想炒茶叶,但茶叶是个贵重的东西,自己不好意思霍霍蔺公和廉公的珍藏。

秦王的好东西多,他就随便霍霍了。练了许久的手,炒出了不知道是绿茶红茶还是黄茶青茶的茶叶。

应该是绿茶?

管它呢,好喝就成。

荀子抿了一口茶水,眼睛一亮:“很淡雅。”

朱襄笑道:“茶叶中加些晒干的果肉和花瓣,味道又有不同。不过若是荀子,应该更喜爱喝清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