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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地中许多士人富商也拿出家中钱财,加入了这一场宴席。

菜肴像流水一样端上桌,不断有人上桌,不断有人离开,也像是流水一样。

春申君的封地是淮河以北十二个县。

原本春申君因为淮河以北是楚国腹地,也是兵家交战之地,担心若这些地不在楚王手中,军令下达不畅,便自请废封邑为郡县,自己选了江东蛮荒之地。

江东扬州(不是后世扬州,而是古九州之一)虽已经被吴越初步开发,但吴越被灭之后,江东之地又几乎成了蛮夷之地,水患严重。

春申君就扎根在江东之地,修筑新的城池和堡垒,铲除匪患,治理水患,实行教化。

江东开发,离不开春申君的功劳。

也正是如此,逃难到江东的项梁叔侄俩才能拉起一支江东子弟军。

江东子弟心向楚国,并非受了项家的恩惠,而是记着春申君,继而记得楚国。

现在春申君虽没有机会再去往江东,他的封地有的返还给楚王的,有的向其他封君借兵送了出去的,只剩下五个。

但他把封地治理得很好,即使偶尔遭遇兵灾,也不忘修建水利,时常巡视农耕,也是封君中难得会开仓救济的人。

他虽是个追求富贵的俗人,却也有配得上战国四公子的一面。

所以春申君大摆宴席,五个县能有能力参加的人,都来了。

他们惧怕楚王,但他们想法不责众,他们处于兵家必争之地,晾楚王也不敢把这五座城池屠了,让他国长驱直入。

流水宴整整开了日。

这是有史料记载的第一场不分贵贱的流水宴,后世流水宴便又有了“申宴”这个名称。

当楚王的使臣进入春申君封地的时候,即将来到春申君所居住的县城时,春申君停止了流水宴。

楚人皆泣不成声,再次请求春申君逃走,他们愿意拿起武器,挡住楚王的使臣。

春申君此刻好像终于对死亡释然了。

他的笑容中没有苦涩,劝说他封邑的民众道:“先贤孟子曰,‘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请诸位不要阻拦我的‘义’。”

春申君对面前的民众作揖。

这些民众中有许多庶人,甚至还有身穿短褐的农人和没有姓氏的游侠。

春申君身处楚国这个贵族和庶民隔阂非常大的国家,身为楚国最顶尖的贵族封君,第一次对连姓氏都没有的庶人深深作揖。

“诸位,虽然外界传言我仁义高过长平君朱襄公,但这只是六国离间计故意抬高我。我远不如朱襄公。我赈济楚人,正是受了长平君的影响。”春申君作揖后,声音洪亮道,“所以,若是你们将来活不下去了,就南下去寻长平君吧。长平君是我的友人,报出我的名字,长平君会接纳你们。”

他再次作揖,声音终于带了一丝哽咽:“这是歇最后能为你们做的事了。是歇不才,身为封君,却无法庇佑你们。去寻我的友人长平君吧,让他庇佑你们。”

说完,他大步迈向城外,命令城中已经不在他控制下的卫兵死死收住城门,不可让城民离开县城。

县令没有下令,卫兵已经行动起来,听从了春申君的命令。

县令悲不自禁,连往日最注重的仪容也顾不上了。他涕泗横流,拉住了春申君的袖口:“春申君,请离开吧。这里离楚国边境很近,以春申君的名声,镇守边疆的将领见到了春申君,也会放春申君离开。”

春申君道:“我知道,所以我更不该连累他人。松手吧,若你再不松手,我真的胆怯了,积累的仁义名声就会功亏一篑。不要毁掉我的名声。”

县令双手颤抖,松开拉着春申君的袖口。

他用袖子擦了擦脸,咬牙跟上了春申君的脚步。

他虽救不了春申君,但可以替春申君护住尸身。

如果楚王使臣胆敢侮辱春申君的尸身,哪怕辞官逃亡,他的尺剑也会染上楚国使臣的血。

春申君骑上马,和一众跟随他的门客,与送行的县令一同来到了城门外。

城民先听从春申君的命令,当春申君快出城门的时候,有的人忍不住了,想要再次拦住春申君。

他们被城中守卫挡住了。

愤怒的城民挥拳打向城中守军。

这个时代的城中守卫就算上面官员再好,也对城民难免欺压。

此时他们却咬着牙一言不发挨揍,不愿意反抗,但也不肯让城民出城门。

春申君连忙回身,劝说城民冷静,不要伤害自己人。

在安抚住暴怒悲伤的城民后,春申君让守城兵卒将城门降下,自己下马,等候姗姗来迟的楚王使臣。

楚王使臣乃是李家人,曾投靠春申君,将其妹献给楚王为后的李园的族人。

以春申君现在的名声,和赵国逼走长平君的前车之鉴,楚国稍稍有点头脑的卿大夫都不愿意趟这趟浑水。

只有李家。

他们小人得势,又成了太子外戚,正想向春申君炫耀。

若不是李园还不算太蠢,也知道不能自己亲自去当这个遭人恨的使臣,他都想亲自看着春申君被杀时痛哭流涕的丑态。

使臣来得这么慢,是因为路上多次被游侠袭击。

这些思想质朴的楚国游侠,以为只要杀了使臣,杀了奸臣,就能让楚王悔悟。

可楚王怕春申君反抗,让使臣带了平叛的军队,游侠不过以卵击石。

但他们就算以卵击石,也勉强延缓了使臣的脚步,还给使臣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让这位本来趾高气扬的楚国使臣变得惶惶不安,只想早日回陈都,不敢再擅自做什么节外生枝的事。

楚王身边最精锐的兵卒,就是项燕亲兵,所以楚王为了抵消杀掉春申君的负面影响,又启用了项燕。

正好秦国为了吹捧春申君,把项燕也拉来当垫子。项燕虽然不愿意掺和,但项家其他人十分愤怒,对此事很积极。

且项燕本就是根基不稳的楚国他姓封君,遭遇广陵大败之后地位更加不稳,急需得到楚王支持。所以项燕只能顺从。

不过他自己也是不敢来见春申君的,只是让一门客领兵,并再叮嘱,一定不要伤害春申君封邑的楚人,也要阻止楚国使臣在赐死春申君前折辱春申君。

项家门客本来是想按照项燕的命令做的,但奈何他沿路遭遇多次游侠自发偷袭,最后连谁无辜谁不无辜都分不清了,屠刀一举起来,就难以收住。

不过他好歹制止了项家兵卒为泄愤而屠城和劫掠,算是勉强完成了主父的嘱托。

项家门客心情十分沉重。

即使楚王使臣说这些楚人袭击他们是春申君谋逆的实证,但他怎会看不出来这些人的游侠身份?怎会看不出他们根本没有组织,是自发前来送死?

他自己也是以游侠之身投奔项燕为门客,他太了解游侠这个群体。

当见到春申君的时候,他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城门上,有无数城民挤在一起哭泣,仿佛要从城门上跳下来似的。

春申君身后,衣冠整齐的门客表情肃穆又悲愤,面对平叛楚军没有任何畏惧。

春申君的身旁,居然是此城县令,正怒视着自己和楚王使臣。

而春申君自己,戴着高高的楚冠,垂手肃立,宽宽的衣袖随风轻轻飘荡,神情看不见悲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楚王使臣看见这样的春申君,居然害怕了。

他连车都不敢下,站在车上草草读完楚王的诏令,甚至没敢让春申君跪下。

春申君叹息一声,没有辩驳楚王诏令中他的罪,只道:“主仆一场,君臣一场,居然走到了这一步。”

他叹息完后,又遗憾道:“说来信陵君和蔺丞相都送来了信,朱襄居然未给我写信。恐怕他忙着安抚从南楚涌来的饥民,还不知道我的遭遇。若他知晓了,可能会回忆起他当年在邯郸的遭遇,一定很悲伤。”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没有写信,而是亲自来了。”

城门外还有许多春申君封邑的楚人,他们站在远处围观,不敢接近又不愿离开。

突然,楚人中走出一个戴着斗笠的人。

他取下了斗笠,露出了满头的白发。

“春申君,我来送你。”朱襄在楚军和所有楚人震惊的眼神中,走到黄歇身边,道,“我本来是想来救你,但你既然留到现在也不肯走,就算我来,你应该也不肯走,我就只能为你送别了。”

黄歇惊讶得眼睛大得快脱框而出,半晌说不出话来。

朱襄笑道:“秦楚为仇敌,你我也为仇敌,你我亦敌亦友,既多次设计对方,恨不得对方立刻毙命,又惺惺相惜。不介意我这个仇敌来送你一程,护送你的尸身回归家人身边吧?”

黄歇手比脑子快,立刻将朱襄挡在身后,骂道:“你怎么孤身来楚地?你知道多危险吗?你、你……”

朱襄安抚道:“我不是孤身。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武成君李牧。”

朱襄身后仿若护卫的人对黄歇抱拳。

朱襄道:“廉公的兵也已经绕过了楚国边境防线,就在这支楚兵身后。不过你不用担心,秦国还没打算和楚国开战。”

朱襄扫了楚国使臣和楚将一眼:“如果我平安无事。”

黄歇深呼吸了好几下,重重一拳捶在朱襄肩膀上,不仅没有因为朱襄居然招来秦国大军生气,还哈哈大笑:“你啊你,不愧是你,我说我舍生取义,你才是那个为了仁义不顾自身安危的人。你的友人一定很头疼!”

李牧抱着手臂使劲点头。是的,非同一般的头疼。

虽然朱襄只是叹息了一声想送一送春申君但不可能,心中遗憾。决定让朱襄成行的是秦王子楚。

子楚、蔡泽和蔺贽还不知道朱襄的感慨,就猜到了朱襄会有遗憾,便让李牧和廉颇配合,帮朱襄成行。

他们倒不是为了黄歇,而是为了捧杀黄歇拿了朱襄的名声当垫子,心里一直憋着气,十分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