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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晨,周祈端碗坐在干支卫公厨饭堂喝羊肉馎饦。与东市老杨家的炝锅羊肉馎饦不同,公厨里都是头一天把肉炖好了,早晨清水煮馎饦,盛在碗里再加肉。

因周祈多少算个将军,是亥支长,放肉时,那打饭的王叟便不抖勺子,甚至还舀得格外多些。这个天气,馎饦从锅里进了大盆,再舀进碗,就不算热了,白刺啦的肉和没化的羊油堆在同样白的馎饦上,一股子腥膻之气,让人实在没胃口。

周祈挖着下面的面片子吃,就着每张食案都有的腌萝卜和霉豆腐。

“老大,你不吃肉?”陈小六一眼看见。

周祈把碗推过去,陈小六乐呵呵地把羊肉舀走。老大什么都好,就是太馋……

“今日是腊月初八,听说如今民间都兴食粥。那粥用白米、粟米、黍米、薏米、红豆、红枣各样米豆,放上糖熬两三个时辰,只熬得米果尽烂才出锅,讲究的临吃时还要放些松仁、胡桃仁、糖栗、榛瓤之类,又暖,又甜,又香……”周祈咂吧一下嘴道。

边上吃得本来很香的陈小六、赵参、段孟等人都突然觉得嘴里的馎饦没味儿了。

陈小六惯常管不住自己的嘴:“老大,你该买个宅子了。你看这甲部十二支的支长,只有你和冯老大在营房住,人家冯老大可不是因为没宅子,只有你……若有个宅子,买两个奴仆婢子,想什么样的汤粥吃不到?”

赵参、段孟都缩着脖子用看英烈的目光看陈小六。

周祈也歪着头看他。

陈小六声音低下来,却依旧英勇地把话说完:“……那个,这回圣人发了腊赐,老大,你别买什么名驹宝刀这些没用的了,买个宅子吧,啊?”那目光宛如牧人看自己失群的小羊,口气则像老母亲劝一意孤行的女儿。

赵参咬咬牙,也加一句:“就是,就是。”然后不等周祈发火儿,就火速转了话题,“你们腊赐的钱,准备怎么花?”

这是个好话题!本来装死的几个都加入进来,热烈讨论。有要整修家里宅子的,有托人捎回老家的,有要给新妇攒聘礼的,有攒着当孩子束脩的……

要说周老大这点最好,不拿兄弟们的抽头,谁该多少就多少,间或还把自己的拿出些来补贴家里穷的,一说就是“反正我光棍一条,自己花也是花了”,故而兄弟们都信服她,也故而才劝她——就没见过这么不过日子的小娘子啊!

周祈本来要敲到陈小六脑袋上的竹箸没有敲,接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在碗里捞已经凉了的馎饦片子,这帮傻子还惦记腊赐呢,那无头男尸案若动静太大,传扬开来,却破不了案,京兆固然吃挂落儿,难道亥支能讨到好?今年这腊赐啊……

周祈放下竹箸,推开碗,接着回廨房雕琢那份年终奏表,顺便等京兆府那边的信儿——不知道昨晚找到那方斯年没有?

“你看你,小六,惹得老大不开心了。”赵参比较心细。

陈小六看看周祈的背影:“别胡说,我们老大是谁?胳膊上能跑驷马大车,肚子里能撑拉粮货船的人,会为这么两句话不开心?老大在想那无头裸尸案呢。”

“哎,哎,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

周祈手里的奏表没雕琢修改几行呢,崔熠那边就来了信儿,已经找到了方斯年,且郑府尹马上要开堂审理!

相对比周祈的吃饭不香,郑府尹要厉害得多——一天的工夫,嘴上起了三个燎泡。

昨日从吏部徐侍郎那里打听着,自己的考绩在“上下”和“中上”之间,别看只差一等,那可是天差地别,“上下”属于上等,是能吏范畴;中等就不行了,上一任京兆尹就是得了一个中上,第二年被人参劾过于庸碌,贬去边远之地当别驾养老去了。

郑府尹觉得自己完全还能为朝廷再发光发热二十载,不用养老!

听的卢说郑府尹要审方斯年,周祈扔下笔,拿起马鞭便往外走。

她到时,因要去传常丹娘,堂审还未开始。

偏厅里,郑府尹、崔少尹正在喝茶,自然还有谢少卿——因此案已经由失踪案升级为命案,大理寺便正式开始介入。

周祈跟三位行礼,然后在谢少卿下首坐下,仆役也给她端上茶来。

周祈尝一口,笑道:“呦,剑南蒙顶?好茶!”

郑府尹皮笑肉不笑,“要不说周将军有福呢,我这茶才开筒,你闻着味儿就来了。”

亥支与京兆府虽不对付,但惯常郑府尹自矜身份,对周祈顶多是冷淡些,今儿个——想也知道,是让过年逼得。

周祈突然心有戚戚焉,“我跑过来却不为府尹的好茶,是焦躁这赵大案还有无头男尸案。”说着叹一口气。

这口气委实叹得真情实感了些,郑府尹一怔,不由自主地便点了点头。

谢庸看周祈一眼,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用盏盖刮刮茶粉,浅浅地饮了一口。

崔熠则歪着头皱着眉揉下巴——这揉下巴的毛病不知道是他自产的,然后传给了周祈,还是总与周祈混着跟她学的。

一盏茶喝完,刚又续上,衙差来报,常丹娘带到。

郑府尹站起来,呼一口气,对三人道:“走吧。”

周祈打量这方斯年,长得确实颇为体面,一双凤眼,与谢少卿有点像,身上一袭桂布长绵袍,虽有些脏了,又有许多褶皱,但也能看出来是新做的。

“方斯年,你本月初三晚间在哪里?做什么?”郑府尹沉声问。

方斯年有些懵的样子,皱着眉想了想,“禀府尹,某最近晚间都攻读诗书至二更天,然后便睡下,初三晚间便是如此,并没什么特别的。”

“可有人证?”

方斯年摇头:“某租住在朱公宅子之东亭间,这里别有小门通到街曲中,某又无奴仆,故而没有人证。”

“那你可识得升平坊赵大郎?”

方斯年抿抿嘴,“认得。”

“哦?说说。”郑府尹眼睛里冒出精光。

“那赵大以买卖花木为业,略有薄财,是个吝啬刻薄的性子。”

“你如此说赵大,是因为争风吃醋吧?”郑府尹冷笑。

方斯年行礼:“某只是据实回答。”

“听说你曾为那个叫丹娘的妓子与人争斗?”郑府尹再问。

方斯年再抿嘴。

“说!”郑府尹拍起惊堂木。

“是那人辱我寒酸,说我这样的一辈子也中不了,我才与他打起来的,丹娘等以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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