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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里玉兰吐蕊,香气沁过花窗,和着缕缕飘燃的青烟,溢满了整个主屋。

有那么一瞬间,庄氏没有反应过来,她听见太长一段话了,长得像是在做梦,梦里天真可爱的孩子拉着她的裙角,对她没有恨也没有怨,只满脸高兴地给她看一头雪白的小鹿。

她想笑,又觉得眼睛胀得生疼。

“夫人。”花月轻轻唤她,捂着她有些冰寒的手,小声提醒,“公子在同您说话呢。”

恍然回神,庄氏望向李景允的方向,想开口,却觉得喉咙里堵了什么东西,她咽了一口气,慌忙点头。

花月见状笑道:“夫人这是应了。”

李景允颔首,目光只在庄氏身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他转过头来,正好对上自己父亲那双深沉的眼。

“你回来得正好。”李守天道,“为父有事要与你商量。”

庄氏听着,连忙拉着花月往外退,她步履有些踉跄,惊得花月半点不敢松手,一路扶着她出了主屋。

“夫人。”她微恼,“您急个什么,万一摔着可怎么是好。”

双眉微蹙,脸却是笑着的,庄氏像之前一样抚着她的手,沙哑着嗓子道:“我……就是太高兴了……”

心里微酸,花月叹了口气。

她扶着庄氏往花园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给她顺气,直到她完全平静下来,才低声道:“奴婢也有事要禀夫人。”

园子里春光明媚,庄氏坐在假山旁,安静地听着身边的人磕磕巴巴地说观山上发生的事。

花月没瞒她,将实情都说了,一边说一边心里打鼓,生怕把夫人气出个好歹来。

然而,庄氏听完,没有责骂,也没有质问,只面露担忧地替她抿了抿鬓发。

“你喜欢景允吗?”她问。

心里莫名涌出一股子温热,花月狼狈地低下头,矢口否认:“奴婢对公子没有觊觎之心。”

“那你打算怎么办?”庄氏柔声道,“你是不能走在风口浪尖上的。”

“奴婢知道。”她半蹲在夫人腿边,亲昵地与她蹭了蹭,“奴婢已经想好了,待会儿同公子请愿,就说来主院照顾夫人,奴婢还是能和从前一样,就陪在夫人身边,哪儿也不去。”

温柔的手轻轻抚着她的乌发,庄氏仰头看向天上模模糊糊的光,突然想起了很多的陈年旧事。

“就她一个了吗?”

“就她一个了,脾气不太好,不爱与人亲近,手脚也笨,那些个官家都不喜欢,待会儿打算打发去浣洗司的。”

“那就让她跟我走吧。”

“什么?”

“从今日起,她就是我的丫鬟了。”

“……”

回忆里带着能看见的灰尘和光,还有一双无比温柔的手,穿过恐怖折磨的梦魇,轻轻地将她抱进怀里。

啪嗒——

花月以为下雨了,茫然地抬眼,却见庄氏目光空洞地盯着某一处,眼角落下一串又一串的泪来。

“夫人?”她慌忙拿了帕子给她擦脸,“您怎么了?”

庄氏回神,揩了泪花笑道:“外头光太亮了,有些刺眼。”

这样的借口她没见过一百遍也至少有个九十九。花月神情凝重地看着她,沉声问:“奴婢不在主院的时候,将军是不是又欺负您了?”

“没有。”她笑着将手帕叠好,“将军与我是夫妻,怎么会欺负我。”

还夫妻呢,自她进府开始,将军就从未在主院过过夜,夫人每年的生辰也没有任何贺礼,连在一起吃顿饭都难,这算哪门子的夫妻?

左看右看,花月怎么都觉得夫人瘦了,料想霜降照顾人没有她仔细,夫人也不是个会苛责人的,指不定忍了多少委屈。

她暗暗下了决心。

李景允站在书房里,沉默地听着李守天说话。

“为父想过了,过些日子就跟上头递折子,让你来炼器司任职。”他坐在椅子里,交叠着双手道,“这样一来,过几年你就能接为父的任。”

“韩家那个小姐挺好,你要是也觉得合适,就跟为父一起选个日子,将她迎了。”

“为父老了,这偌大的李家宅院,早晚要靠你撑起来。”

李守天说得语重心长,也颇有些居高临下的姿态,毕竟人人都艳羡他李家的兵权,他也不止一个儿子,能为景允安排至此,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最大的偏爱了。

然而,面前这人听着,脸上一点情绪也没有。

“怎么。”他不悦,“你有异议?”

“没有。”青黛色的衣摆拂起又落下,李景允似笑非笑地道,“父亲的恩赏,是子辈梦寐以求的福气,但是……”

他眼尾轻轻勾起来,收敛了好久的痞气又从手上的响指里冒了出来。

“我不需要。”

书房里寂静了一瞬,接着就响起一声嗤笑。

“你不需要。”李守天抬眼看着他,目光幽深,“所以你就想当一辈子的纨绔,啃着李家的血肉,做一个没用的废人?”

他越说声音越大,最后几乎是拍案而起:“我不会养你一辈子,你离开李家,离开你三公子这个身份,就什么也不是!”

李景允对他的暴怒丝毫不觉得意外,他平静地听着自己亲生父亲的嘲弄,只趁着他喘气的间隙问了一句:“你同母亲,先前在争执什么?”

呼吸停了那么一瞬,李守天皱眉,神情复杂地道:“问这个做什么,你一向不关心你母亲。”

“再不关心,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李景允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道,“没事儿还是别去她那儿了,你看着她烦,她也未必想看见你。”

喉咙一噎,李守天又气又笑:“你现在是连我也要教训了?”

“不敢。”他低头,很是认真地朝他拱了拱手,然后垂着眼皮道,“只是听烦了。”

李守天一顿,放在腿上的手无意识地收拢。

他太久没跟景允聊过天了,这么多年,他大多是从旁人的嘴里听他的动向,让人把他关在府里,亦或是把他送去练兵场磨砺。

眼下再看,这小子好像长高了,眉目也长开了些,少了他身上的庄重,多了两分他看不懂的尖锐。

他就这么站在他跟前,眼里半分敬畏也没有,像是与友人闲话一般地道:“对了,儿子自作主张纳了个妾。”

李守天好悬没气晕过去:“纳妾?”

撑着桌子站起来,他急火攻心地道:“你怎么敢,怎么敢做出如此忤逆之举!殷掌事呢?把殷掌事给我叫来!”

李景允恍然道:“您将殷掌事指来儿子身边,是就想让她管着儿子,一有风吹草动,就同您汇报的。”

他说着说着就笑了,伸手递过去一盏茶,将茶举过眉心,眼眸也跟着往上抬:“儿子是料到了这一点,所以纳的妾恰好是她。”

李守天:“……”

府里的老奴在书房外头守得打瞌睡,冷不防听见一声惊天巨响,将他整个人吓得从门边蹦了起来,接着书房里就传来一声暴怒的咆哮:“给我滚——”

老奴吓了个够呛,连滚带爬地想去开门看看情况,结果正撞见三公子从里头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

“向伯。”三公子朝他笑了笑,“多给我爹备点清火的茶。”

“哎好。”向伯下意识地应下,然后就看见眼前的衣角潇洒地往院子外头飘了去。

他的身后,是老爷气到急喘的呼吸声,从幽暗的书房里传出来,带着几声恼怒的咳嗽。

回去东院的时候,李景允心境尚算平和,甚至想到待会儿有人会给他撒娇,他还有点高兴。

然而,见到人的时候,他高兴不起来了。

花月乖顺地跪坐在他面前,眼波盈盈地看着他,小爪子轻轻挠着他的衣摆,欲言又止。

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李景允眯眼:“你又想做什么?”

“公子~”她尾音翘起来,软绵绵地朝他眨巴眼,“如果有一天,妾身同您的宝刀一起掉进了花园的池子里,您先捞哪个?”

打了个寒颤,李景允嫌弃地道:“宝刀。”

“那妾身和您软榻上的书……”

“书。”

“那墙上的八骏图……”

“八骏图。”毫不犹豫地回答完这些蠢问题,李景允眉心直跳,“你还好意思跟爷提八骏图?”

面前这人傻兮兮地笑起来,余光瞥一眼墙上那破了个洞尚未修补的挂画,轻轻搓了搓手:“那看起来,妾身在您心里,好像也没什么地位。”

一般这种话说出来,不是应该幽怨且带着控诉的么?怎么从她这儿听着,倒是有几分欢天喜地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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