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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宏儒跟在景元帝身边的年头最久,少说得有十来年。他的岁数算来,也有三十出头,算不得年轻,却也不是多么上了岁数。

这般年纪,只要他不是自寻死路,可以安安稳稳地伺候皇帝到老死。

他已经走到了宫人的顶端。

可以说,景元帝在的地方,就会有宁宏儒。

可这几次早朝,在景元帝的身边,都再没看到宁宏儒,这无疑叫人称奇。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个。

这位声名赫赫的宁总管,总算招惹陛下的不喜,被杀了?

无人知道缘由。

而今跟在景元帝身边伺候的,是另外一个面熟的太监魏远允。

魏远允是乾明宫的大太监之一,是景元帝登基后,才跟在陛下的身边,论起资历辈分,不如其他人,偏生却是他顶替了宁宏儒的位置。

这私下,都说魏远允的运气到了。

身为议论中心的魏远允,心情却绝不像是外人所想的那么美丽,而今站在这个位置上,他更担心自己的小命。

谁不想成为皇帝身边亲近的人?

权势,财富,地位,这几乎代表着一切。这泼天的富贵砸在魏远允的头上,他本该高兴发狂才是。

可比起这个,最重要的是如何活命。

景元帝近些时候,脾气非常恶劣。

尽管这位皇帝本来就已经不是多么好性的人,可现在,只会比之前还要难搞。

魏远允想要取代宁宏儒不假,可他更不想为此去死!

苍天呐,宁总管到底去哪儿了。

至少宁宏儒在的时候,能让乾明宫的人活着更多,而不像是现在……

魏远允脸色微白。

魏远允被选中的原因,不是他多么能揣度景元帝的心思,而是他最胆小谨慎。

挑选他的人,是石丽君。

这位尚宫局的女官,在挑中他的时候,意义不明地说了一句话。

“希望你能一如既往地谨慎。”

这是何意?

魏远允战战兢兢地跟在景元帝的身旁,不敢去想之前的宁总管,到底落了个什么下场。

难不成,真的是死了?

魏远允想起自己还是大太监,却不是总管这个名头,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宁宏儒应当还活着。

只是开罪了景元帝,所以被惩处了?

他只能这么猜。

临近宵禁,乾明宫寂静下来,如同一座庞大的黑暗怪物,吞噬着所有的光亮。

石丽君提着一个小小的灯笼,独自走在漆黑的宫道上。

她在深夜里走,越走越偏。

唰唰,唰唰——

重复、单调的刷洗声,在暗夜里响起,此处的气味有些难闻。

在众多便桶,木架的遮掩下,有个瘦高的人坐在中间,正在奋力地刷木桶。

他刷洗的动作,从陌生到熟练,也不过几天的时间。

石丽君停住,手中提着的灯笼,只能照亮脚下。

“清醒了吗?”

宁宏儒停下动作,长长叹了口气。

“陛下还生气呢?”

石丽君:“没砍了你的脑袋,就已是万幸。你知道陛下最避讳的是什么。”

宁宏儒篡改了景元帝的命令,这是大忌。

若换了其他人,景元帝定要了他的脑袋。将宁宏儒罚来洗便桶,已经是饶了他一命。

石丽君也不知宁宏儒犯什么蠢。

他一贯谨慎,甚至有几分怂。

从来不会和景元帝对着干,更不会做那忠言逆耳的事。

宁宏儒清楚得很,他拥有的权势,不过来自于景元帝。

皇帝愿意给,那他就是权势滔天的大内总管;皇帝要是不乐意给,他就是贱命一条。

和景元帝反着干,他是哪来的胆子?

宁宏儒直起腰,今日做的活太多,他的腰酸痛得要命。他丢开刷子,捞起手边的木瓢,舀水冲着手指。

“是我逾距。”

宁宏儒叹了声。

他收到消息,就知道倒霉。

当初心念一动,加上的那么几句嘱咐,原本只是为了万分之一的可能,也是宁宏儒出于谨慎,才加上去的。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万分之一的可能,居然成为事实。

京城这般大,惊蛰身边能出宫者寥寥,也就那么几个,杂买务寻常活动的地方,根本不在柳氏岑良生活的街区……

在这么多的“不太可能”中,偏偏,让郑洪撞见了柳氏与岑良,偏偏,让郑洪起了疑心。

如果是其他人,要处决,那还不容易?

可偏偏是惊蛰的朋友,是宁宏儒一念之下,不让杀的人之一。

石丽君:“那人纵是死了,谁能知道?”女人的声音带着几分薄凉的冷漠。

她没有这么多的善心。

总会有人死,不是郑洪,就是宁宏儒。

宁宏儒真以为自己在景元帝跟前,能有多少薄面耗着?

宁宏儒洗完手,这才站起来。他扶着酸痛的腰转动了几下,又叹了口气。

“谁都不会知道。”宁宏儒承认,“可要是开了头,陛下就不会再在乎了。”

他回头看着石丽君,声音里有几分无奈。

宁宏儒在忌讳什么,石丽君清楚得很,可她更觉得,他是在杞人忧天。

景元帝很喜欢惊蛰不假。

可他从来都不是爱屋及乌的人。

因为喜欢惊蛰,所以在乎他身边那些个……人?

绝无可能。

陛下怕是更乐意见他们一个个去死。

身为景元帝身边最亲近的人,宁宏儒应当急陛下所需,为陛下达成所愿才是。

至于惊蛰……

石丽君不觉得,他有可能知道。

惊蛰是不错,可仅仅只是不错。

他的目光受限于他的经历,他的能力是有,可在皇权下,又算得了什么?在斩断了他那些助力后,他怎可能再有余地挣扎?

更别说,郑洪死在宫外,惊蛰又如何会知道?

完全没有联系,完全没有瓜葛。

要瞒着,容易得很。

惊蛰从前出不了宫,今后,更不可能出宫。

他怎么能知道,发生在宫外的,惨剧?

宁宏儒沉默了片刻:“他有种超乎寻常的直觉……永宁宫一直有人在盯着,若非谨慎,纵是我们,也未必能查出来什么。可惊蛰这人,却是轻易,就撞上了康满。”

石丽君微愣,挑眉看向宁宏儒。

后宫几多人,她不可能记得所有人的名字,可她记得康满。

这最初,纯粹是康满身上发生的多次“意外”。

是不是意外,本不重要。

康满有能力能瞒住其他人,活着到现在,这就是他的本事。

不会有人多余去查他。

乾明宫之所以盯他,不过是他身后的康妃。

康妃,才是那个重中之重。

可不管是康妃,还是永宁宫的人,行事都非常谨慎。

惊蛰好似天生和危险犯冲,又或者,他的敏锐已经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

他抓住了康满的疑点,也紧接着,为康满所敌视。

再进一步,他开始试图接触北房的陈嬷嬷。

又试探着,想要看到更多的黑暗。

惊蛰这敏锐的触角,若不及时砍断,就会衍生到他不该知道的地方去。

石丽君的话没错,郑洪之死,只要处理妥当,惊蛰根本不可能会发现。

可只要死了一个,陛下就不会再压抑那种嗜杀的冲动。那位,只会一个接着一个,杀光惊蛰身边,任何与他亲近的人。

第一个,怕就是御膳房的明雨。

“石丽君,你觉得,他真的不会发现?”

“那又如何?”石丽君冷淡地说道,“陛下喜欢他,是他的福气。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拥有一切世间用之不尽的富贵,这不过是他需要付出的代价。”

“……不,他不会愿意。”宁宏儒摇了摇头,“只要陛下杀了惊蛰身边任何一个,哪怕只有一个人,他都永远不可能再接受陛下。”

宁宏儒认得惊蛰。

最初,他并没有记得这个名字,因为后宫的宫人何其多,他怎么可能会记得住所有人?

只有那些要紧的,重要的,才会被他记得。

如陈安。

宁宏儒和陈安,是有过一些来往交情。只是在景元帝登基后,陈安就主动淡了联系,这才少有往来。

可实际上,在惊蛰入宫那年,宁宏儒是曾去见过一回陈安。

陈安是负责刚入宫的内侍教习的大太监,手底下时常带着许多新进的小内侍。

他的院落,总是吵吵闹闹,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息。自然,这样的朝气,很快会被皇宫吞噬干净,全数变为冷漠与沉默。

宁宏儒冒着雪,去探望陈安的时候,看到他的门外,正跪着两个小内侍。

单薄的身体,跪在雪中,就像是两个小雪人。

宁宏儒只是看了一眼,就漫不经心地扫了过去,并没有放在心上。

只是坐在屋内,吃着热茶时,他忽而又想起这事,于是问陈安,外头是怎么回事。

陈安便说:“其中一个叫明雨,触犯了宫规,本来该罚板子,另一个,叫惊蛰,替他强出头,说是替他分担一半,呵,我就让他们,都在外头跪着。”

宁宏儒瞥了眼陈安,笑了声:“你还不是心软?”

这种天气,要是挨了板子,说不定就这么没了。陈安罚他们在外头雪里跪,的确很刻薄,可比起挨板子,还是好一些。

至少一个能活,一个或许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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