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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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医敛眉,叹气说道:“陛下的情况不能说好,但也算不得坏。”他打量了一眼莫惊春,斟酌着,“不知宗正卿可还记得,早些年,在长乐宫前,陛下屠戮了叛军一事?”
莫惊春点了点头,自然记得。
老太医平静地说道:“陛下当时便是杀疯了,无人能阻。可是您来看,这几次陛下波动过大的时候,却基本没有再闹出那样大的动静。”
莫惊春蹙眉,“可是……”
他看向老太医,“广平王世子。”
老太医显然知道莫惊春在说的是什么事,他淡定地摇了摇头,“不一样,那在陛下心中是当死之人。”
莫惊春的眉头紧蹙,却是没有松开。
那疲倦和累意浮现在眉梢,更在心头。
老太医淡淡地说道:“从前陛下发疯杀人,会敌我不分。如今陛下疯狂,与从前想比,多少是有了理智,不会再那般癫狂嗜杀。”
“在您看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莫惊春道。
老太医:“宗正卿觉得,是一个嗜杀无节制的帝王为妙,还是一个理智冷酷的君王为好?”
显然,在老太医眼中,前者可比后者严重得多。
眼下陛下数次动作,都被他自己局限在一定的范畴,从未引起轩然大波,要说真的出事……却也是每次都不曾出事。
莫惊春叹了口气,“但我却觉得,陛下并不比从前易熬。”
从前正始帝只要撑过疯狂之时,便能恢复冷静;可是眼下却是无时无刻不被干扰,这样的日子,又有什么乐趣可言?
昨夜看着没疯,可要是真的没疯,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举动?
如今莫惊春脚上的铁环,可便是铁证。
老太医却是笑了笑,摇头说道:“宗正卿却是忘了,陛下有您在,自然不会重蹈覆辙。”
莫惊春苦笑了声,“这不过是一时慰藉,做不得什么。”
老太医见莫惊春心有郁结,本来是不想多说什么,但是看着宗正卿眉间清愁,又忍不住多嘴了几句,“宗正卿是在忧愁什么?”
莫惊春:“我或许能够宽慰陛下,然与此同时,陛下却也因为关切我,而不得不面对更多的事。从前这局面,可从没像现在这么乱过。”他这话,只是突然想起了这接连几人的死,都或多或少与自己有关。
然正始帝采取这样激烈的手段,却未必是好事。
老太医似乎明了了莫惊春的意思,突然笑了起来。
“宗正卿这话却是偏颇。人心是处出来的,而一个人带来的影响,有好的,也有坏的。可怎能只贪恋好处,却不肯面对坏处呢?”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就跟我家中老妻脾气暴躁,说话不中听,总是让人生气。可是她操持家务,赡养父母,哺育儿女,这一桩一件都面面俱到,却是我远不如也。
“我气她恼她,却也爱她敬她。
“谁都只想要好处,不想面对坏处。可世上没有这么完美的存在,也并无完美之人。陛下是如此,宗正卿您,也是如此。”
老太医说的这话已经逾距,更何况其中还剑指公冶启。
可莫惊春却听得若有所思。
他生性谨慎内敛,许多事情只压在心头,却不肯与外人道。便是和公冶启两人牵扯之时,也甚少吐露什么。
若非昨夜吃醉了酒,莫惊春或许还不会将心头藏着的话说出来。
其实莫惊春再一想,昨夜陛下会突然想要将他锁住,除了他离开的动作,大抵也是因着他之前在提及清河王世子的事情上的反应。陛下自认为的“好”,其实莫惊春也未必想要,只是从前他不说,公冶启自然顺着自己性子来。
最要命的是,即便是莫惊春,在摒除了一切杂念后,也不得不承认陛下的作为是对的。
清河王世子不过是最简单的一例。
杀他,是偶然,也是必然。
权斗里,或许只是因为担了个身份名头,便得赴死。
错不在他,错也在他。
莫惊春敛眉,轻叹了口气。
然这般痛痛快快地吐露一回,对莫惊春已是少有,若非老太医见微知著,借着病情的由头和莫惊春多说几句,他怕是也就这么停下。
莫惊春谢过老太医。
脚下,那精铁链条蜿蜒着自床脚爬行出来,而链接的那床榻上,正躺着公冶启。
再是强大刚硬的人在生病的时候,都会显得脆弱可怜。公冶启的呼吸稍显沉重,吐息犹是炙热,却不知是哪来的力气,死死捉着那条锁链,却是怎么都不肯撒开手。
莫惊春去门外叫人的时候,就已经大概知道这锁链的长度。
可以任由他在屋内四处走动,最多却只能抵达门槛,却是绝对不能再出了门去。至于窗户的距离,自然是能够翻越的,可是依着莫惊春这样的心性,他如何能够让旁人看到他这般被束缚的诡谲模样?
为此,刘昊召人进来伺候,还都是德百那几个平时一直在莫惊春跟前晃悠的人,绝没有陌生的面孔。
莫惊春又叹了口气,浸泡的冷帕子拿在手里,换过陛下额头滚烫的暖帕。
德百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搬了个小架子放在身旁,上头垒着一小叠书籍,还有笔墨纸砚什么的,看来是怕莫惊春坐在无聊。
毕竟照顾病人也就那些事情,而莫惊春现在又出不去,总归要找些事情解解乏。
莫惊春心思不宁,书倒是读不进去,看了几页就放下。
他看了看那白纸笔墨,再看了下床榻上睡得可怜的陛下,想了想,倒是取了过来,开始依样描葫芦。
他画技一般,教导他的师父曾说过,莫惊春画出来的画像只得其形,却无其气。
莫惊春也认为如此。
不过偶尔,他手痒,也曾画过一些。
书房的笼子里便有三四副桃娘的画像,至于公冶启……其实也有过,只是上次那张年少公冶启,应当是被他取走了。
后来莫惊春再去寻,却是没找到。
莫惊春一旦上了心,画得便也入神。
只时不时看上公冶启一眼,便又重新回到画作上来。
德百在两人身旁守着,从他那个距离倒是能够看到莫惊春在画的模样,只是越画,就越显得面色古怪。
他看了看莫惊春瘦削的背影,再看了看还在床榻上昏睡的正始帝。
难道在宗正卿的心里,陛下居然是这样一幅可怕的模样吗?
在莫惊春笔下描绘的正始帝,赫然不是现在的模样,而是更为凶残、暴虐、可怖、疯狂。那狂草凌乱的背景看不出是哪里,但隐约是殿堂之上,血色染满了整个画面,仿佛只有红。那些或是跪拜,或是站立的小人只得一个隐约的形象,整张画面中,唯独正始帝的模样是最清晰,也是恐怖。
他穿着一身黑,瞧着却更像是血色染红后蜕变的模样。
德百从未看过这个模样的正始帝,仿佛是更为年长些的时候,可分明只是一张普普通通的画像,却不知是不是正主就在边上,德百却看得呼吸急促,仿若有种无名的压力压在他的心头。
就在莫惊春认真画图的时候,宫内却是有些动静。
陛下生病一事,登时传遍了朝堂内外,尤其是太后宫中,倒是频频派人去长乐宫,而贤英殿内,自然也收到了消息。
贤英殿内,许伯衡正看着奏章,他的鼻子上架着一个古怪的物件,那是最近些年流行起来的东西,据说是能够让人看得清楚,只一个光溜溜的模样,却贵得惊人。
许伯衡毕竟上了年岁,这眼睛也是花了些,借着这物件,才看得清楚。
外头悄悄来了人,“首辅,陛下身体不适,刚传了院首过去,怕是今日的朝政,都要暂且搁一搁。”
王振明在对面抬起头,皱着眉头说道:“陛下这些年,可不曾听说过生病发烧,可严重?”
那来人欠身说道:“只说是受凉发烧,大概需要发一发汗,明日便会好。”
这人是长乐宫跟前的,如果没有把握,他倒也不敢这么说。
只是等宫人下去,贤英殿伺候的几个人又都被王振明遣了出去后,这位吏部尚书才说道:“首辅,您觉得,陛下只是普通的身体不适吗?”
昨日,正始帝方在殿前提及身体一直余毒未清,翌日就身体不适,这如何不让他们多想?
许伯衡声音苍老,却是好听,“陛下年轻力壮,偶尔一伤病,也是有的。若是真的因为百越之毒引起,那眼下更不能广为外传才是。”这便是安抚之言。
王振明却是有些不依不饶:“话虽如此,可要是陛下当真已经力有未逮,方才不得不做出如此模样呢?”
许伯衡将手里的圆状物放下,那奏章也随之放下,慢悠悠地看着王振明,“王阁老想说什么?”
对上许伯衡的眼,王振明本来藏在嘴巴里的话又跟堵住了一样,想说,却又说不出口。
半晌,他失笑,心想老师即便到今日,却还是如此魄力。
许伯衡看起来不张扬,不显露,可看着他坐在首辅的位置上,每日朝起,想起朝中有这样的老臣,便有一种厚实感。就如同丢进湍急河流的石头,任他雨打风吹,却是一如往昔,半点都不为激流所动。
王振明从前曾得过他指点,不然未必能够走到今日这步。
王振明:“陛下今年二十又三,膝下只得大皇子一个孩子,还是太过单薄了些。”
许伯衡笑起来的时候,儒雅非常,就像是陈年的酒,越酿越香。
“王阁老这句话确实不对,陛下如此年轻,只有大皇子一个,正常不过。”
王振明:“只是陛下这剧烈抗拒的模样,如何能够等到陛下回心转意呢?如今陛下又有了这样的病状,可当真是让臣心中担忧不已。”
他这番话就太过明显。
王振明不会这么蠢。
既然王振明不是蠢人,那他这样的话是为何?
许伯衡稍稍一想,便笑了。
王振明怕了。
这么多年,王振明走到今天这个地位,左右逢源的架势被他做到了极致。他是最能够在乱世中求得生存的人,因为他有个实实在在的天赋,那就是审时度势。
骂他膝盖软得跟面条也罢,骂他墙头草也行。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天生还有些做事的能耐,这才是到如今,被正始帝看成眼中钉,肉中刺,还能安安稳稳做到现在的缘故。
他以为陛下是舍不得自己的能耐。
许伯衡却清楚,陛下,只不过拿他来钓鱼。
如今那乱水泥潭里的大鱼,已经被钓了起来,那么诱饵便失去了作用。或许是天生对危险的感知,王振明在事情还未降临前,便有着奇怪的预感。
王振明没能从许伯衡的嘴巴里掏出只言片语,尤为不甘,还想再说话,却听到许伯衡缓缓道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