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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好些天,莫惊春留意到公冶启眼皮子底下的青痕总算消失了。

他松了口气。

然后,紧接着便是大朝。

正始五年,第一次朝会召开时,秦王的事情便摆上了台面。

秦王刺杀太后。

这个说辞传出去的时候,最初谁都不信。

秦王今年可是高寿,更是整个皇室内辈分最高的人,尽管他从来都不怎么显露痕迹,可是秦王在朝内交往的大臣数量,却远比任何一个王爷权贵要多得多。

他那无害的形象与如今的寿数,都是让朝臣放松的原因之一。且秦王地位尊贵,除了因为双脚不便没有离开京城外,他实际上还是有富裕的封地和权势,要什么有什么……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富贵,他为何偏偏要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情?

可再是不信,正始帝却有足够的证人。

当夜参加宫宴的宗亲,却都可以作证。

如果说一人,十人,还可能是假的,可是这么多人,难不成都是幻觉?

朝野上下无不吃惊,就连太后入殿时,他们也只来得及行礼,没想过太后出现在这的缘由。

太后被女官秀林搀扶走上台阶,最后在陛下身旁的位置坐下来,平静地说道“碍于秦王此事的严重,陛下与哀家都决定,此事将由宗正寺,三司,并几位德高望重的皇室中人一同参与。”

宗正寺?

这一句话里,唯独这个词是意外。

尽管宗正寺确实负责着皇室宗亲的事务,可实际上并无权参与这些,毕竟这从根本上已经涉及到了律法,与之前的事情别有不同。

但这是太后强烈要求的。

太后必须确保莫惊春参与此事。

在太后的强势下,正始帝默许了此事。

皇帝并不忌惮莫惊春参与朝政,实际上他异常喜欢莫惊春每每说出自己见解时的神情。可是夫子并不喜欢出头,更喜欢做旁观者,这也导致了正始帝虽然有意让莫惊春换个官职,却暂时按兵不动的缘由。

宗正卿确实是个清贵的位置,但是坐久了,人也容易变得惰性。正始帝还记得当初先帝压着莫惊春坐冷板凳的痛苦生涯,倒是谨慎再谨慎。

莫惊春在面对诸人诡异的视线时面不改色,出列领了命令,便又回来。

下了朝会,莫惊春先跟左右少卿确认了今日的事务,便先跟着薛青等人,参与了第一次对秦王的提审。

尽管秦王受伤颇重,但在前日已经醒了过来。

但是从他醒了到现在,秦王一言不发。

就连提审的时候,也是如此。

不管其他人怎么询问,秦王坐在椅子上,那苍老的脸庞上毫无表情,仿佛凝固的石像。想要用其他法子攻破秦王的防线是没用的,他活了这么多年可不是吃白饭的,再因着他还是秦王的身份,也不可能动刑,只能这么僵持下去。

莫惊春在提审的时候一直没说话,等到要一齐出去的时候,他这才从座位上显露了身影,不紧不慢地跟在众人的后面。

“慢着。”

这道声音沙哑古怪,就像是破锣一般。

薛青猛地停下脚步看向秦王,却发现这位一直不肯说话的老王爷却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向队尾——

莫惊春。

浑浊的眼球死死地盯着莫惊春,那偏执诡异的模样让人不由得遍体发寒。

“让他留下来,”秦王缓慢地移开脑袋,然后冰冷地注视着薛青,“然后,你们的问题,我或许会回答。”

薛青冷漠地看着秦王,然后呵呵笑道“您知道您现在这阶下囚的身份吗?”这前冷后笑的模样,吓坏了身边不少同僚。

秦王又恢复了漠然。

他不回答薛青的话,却也没移开盯着莫惊春的视线,恐怖到令人发毛。

薛青当然不可能顺从秦王的意思。

而且这也不符合规矩。

莫惊春不是每一次提审都会参与,但是每一次,秦王都是那漠然的模样。

他的伤口在逐渐痊愈,但是老态愈发明显。

秦王毕竟老了,不管他究竟做了什么,可是他的岁数摆在那里,是没办法突破的界限。在受了重伤又在牢狱里被频繁提审,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莫惊春蓦然想到,或许这才是陛下折腾的手段之一。

他知道这样盛大的“款待”,对秦王来说无疑是折磨。

秦王极其孤傲,越是有更多的人知道他的惨状,只会更是折辱。

只是莫惊春虽知道这点,却是不闻也不问。

他不是没脾气的人。

秦王如此恶意针对正始帝,当初莫惊春没要了他的命纯粹是为了大局考虑…… 可不代表他不想杀他。

秦王的事情还在僵持,但是宫中焦氏的结局已经注定。

焦氏死了。

死于偶然落水。

大皇子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开始跟着夫子读书。

正始帝在数日前确定了给大皇子授课的夫子,那正是顾柳芳的关门弟子。

虽然看起来年轻,但是他在顾柳芳门下,却是根基最扎实的一个学生。顾柳芳本来是打算让他外出游历,没成想碰上陛下的要求,思来想去,还是让他来了。

这位夫子记忆里超群,学识渊博,短短数日,就折服了大皇子。

大皇子每日都期待着去读书。

他听完消息,看着手下练歪了的大字,又沾饱了墨水,将已经写错的字涂抹得不见形状。

在焦氏去世前,其实大皇子去见过她一面。

焦氏的右手受了伤,被安置在太后宫中的后殿,有一个宫女伺候着她。尽管这对她来说已经是不错,可是她看着软绵绵的右手,心里的暴躁抑郁却是难以流露。

出师未捷身先死,她没想到陛下会这么疯狂,居然当着诸王的面做出如此暴行!

她差点以为自己会活不下去。

但焦氏最终熬了下来,并且在醒来后知道了秦王的事情,这才隐约猜到当日陛下的举措,怕是有一部分是迁怒。

焦氏敏锐地觉得,正始帝从一开始就厌恶秦王。

这才会在秦王每每为她说话的时候,笑容愈发的阴森恐怖。

这又不是她庆幸有人给自己说话的时候了,焦氏心里满是憎恶和怨毒。

可她却不敢憎恨陛下。

就在焦氏踌躇不安,不知自己前路为何的时候,大皇子来了。

其实焦氏从未见过大皇子,因为太后不允许,可是他刚进来,那小小的身子跟身后跟着的宫女,就一下子让焦氏猜出来大皇子的身份。

大皇子猛地被女人抱住,苦涩的药味跟血气飘来,那女人啜泣地抱住他,一边哭一边说着“我儿”,然后又用没受伤的左手上下摸索着大皇子,像是在确定他是不是恢复了健康,十足慈母的模样。

大皇子任由焦氏动作,等到她逐渐平静下来后,他这才说话,“……你后悔当初生下我吗?”

如果焦氏说后悔的话,他就原谅她。

大皇子并不期待自己的出生,在经过这短短数年的生活里,他逐渐意识到,他的出生是不被期待的。焦氏将他生下来后,又用了手段杜绝所有其他子嗣降临的可能,从他还没睁眼开始,焦氏就开始为他斩草除根,看起来确实是非常担忧他。

可正是因为焦氏这样的举动,才让她落得今日的下场。

正始帝从来都没打算让任何一个世家女子登上那个位置,焦氏做的事情,不过是主动送上来的把柄。

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大皇子觉得正常人都会后悔。

尤其是焦氏。

大皇子的出生便是一场利用,他会回去焦家也是利用,能活到今日,更是因为他对正始帝有用。

必须得有用,才能交换。

而他对焦氏来说,是没用的。

“当然不后悔。”焦氏焦急地说道,“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怎么可能会后悔?当初如果不是娘拼死生下了你,大皇子怎么会有今日?陛下虽然不太亲厚,可是太后待你还是好的,不然你怎可能回去焦家?我儿,虽然娘亲这些年都不在你身旁,可你切莫要中了旁人的离间计!”

焦氏一边贪婪地注视着大皇子的华贵,一边嘴里说着温和亲近的话。

那里面也不全是假的。

焦氏当然想念自己的儿子。

只是这想念里,绝大部分是大皇子这个身份所代表的权势和可能,只有小部分才是真正的担忧关切。

错就错在,大皇子实在太过敏锐。

他在这份担忧里,窥破了焦氏深埋底下的野望。

焦氏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她不会后悔,只要她还活着,就只会不断向上争取掠夺。这并非坏事,更是最开始公冶启放手不管的原因,可是她千不该万不该,就是做得太蠢。

公冶正想,舅舅为何会有这样的姊妹?

他低头,这怀抱也不软。

没有桃娘软。

既然焦氏不后悔,那便说明,这仍是她所愿意选择的道路。

那他也不必干涉。

于是公冶正便从焦氏的怀里钻了出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焦氏还没意识到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紧接着,她听到大皇子在外面跟一个人说话,那个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刘昊!

是刘昊。

公冶正站在门外,一字一句地说道“她说她不后悔,那便这样罢。”

刘昊笑了笑,“是。”

这便是正始帝交到公冶正手上的第一个选择。

而他选择了他所认为的,焦氏希望的方向。

他摸了摸身前沾染了自己体温的玉如意,突然有点怀念桃娘的怀抱,很软,也很安全。是他第一次不需要付出,就能收到东西的地方。

真好。

公冶正忽而露出一抹孩童才有的稚嫩笑容,被嬷嬷带着离开了。

而身后,茫然的焦氏对上刘昊的眼,尚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只有一条道。

焦氏落水的消息无声无息,莫惊春还是在数日后才知道此事。

无他,毕竟是宗正寺。

尽管焦氏的存档已经全部消除,但是这样的事情还是会通知宗正寺的。

莫惊春心里一个咯噔,大致猜到了可能。

但这不是最要紧的事情。

最要紧的是伴随着焦氏去世,正始帝的后宫当真一个人都没有。

这种空荡荡的恐慌感让不少朝臣选择了催促,尤其是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