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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忌与那位自称宋朝的年青人隔船攀谈几句,彼此言语投契,顿生好感。便道:“我与足下在此相逢,亦属难得,我欲邀请足下过船一叙,呵呵,冒昧了一些,宋兄肯否?”

宋朝微微犹豫了一下,但那一双女人般妩媚的眼睛仔细看了庆忌两眼,戒备之意渐去,便欣然颔首道:“当然使得,朝也正欲与足下结交呢。”

庆忌大喜,便让人用挠钩在两船间搭设木桥,又使水手在这临时木桥两端护持,亲手递过一枝竹杆,宋朝握着竹杆,小心地从小船上移了过来,到了船头纵身一跃,轻轻落地,拍了拍手上浮尘,两人相视而笑。

水上行船,本就乏味,便是有人聊聊天解解闷也是好的。何况庆忌如今不止要招兵买马,更有招贤纳士之心。他方才隔船相望瞧这宋朝,对他的身份已然起了疑心。

这个宋朝,无论衣着打扮、举止神态,都有一种雍容自然的神韵,显然是久居上位的人物,可是这样身份的人物,却乘一小舟,身边只带几名武士,还需攀附别人大船以保路上平安,那便有些可疑。如果他是某一方政治势力负有秘密使命的一位使者,那么掩藏行踪还来不及,又怎会船头吹埙,又与自己结交?

当今天下纷芸,各国政坛此起彼落,不断有人在政争者下马,更有许多才智之士成为受殃及的池鱼,比如齐国的孙武就是这般,说不定这位宋朝也是一方政争失败的豪杰,如果那样,或许能把他收为己用。

庆忌本来不信玄异之说,可他自己能死而复生有了今日,便是不信也得信了。这世上有多少事情是以他的时代学识也解释不了的。站在21世纪的时空中回首历史,五百年前,会有人相信地球是圆的吗?三百年前中国人相信中国之外竟有那么广袤的天地吗?二百年前世人相信人类有一天能在天空翱翔吗?一百年前,人类能踏上宇宙吗?

到了如今,庆忌现在对当初曾在书中看过但是只是一知半解的金木水火土五德轮始学说颇有点兴趣。不是吗?他死而复生时,是在长江上;扭转不利局面,从而促使鲁国改变态度,与他秘密达成同盟,是在沥波湖畔;得到孙武这位当世名将,是在浚河河边。若说自己暗合了那水德,似乎也说的通,至少应该是逢水而兴的,如今在这水上见到宋朝,庆忌不免有所盼望。

季孙小蛮混在人群中,听见庆忌自称吴忌,不禁撇撇嘴,在心中暗骂:“骗子!这个大骗子!在费城他叫阳斌,到了这里又成了吴忌。藏头露尾,不敢见人!”

季孙小蛮清晨偷入厨房弄吃的时候被人发现了,亏她既机灵又胆大,干脆改偷为拿,大模大样地吃起来。由于船上的人分别隶属于盐商、纤夫、武士、船夫等不同分属,那厨子也不知这个俊俏少年是哪一伙的,竟然被她蒙混了过去。

季孙小蛮发现船上不同隶属的这些人彼此并不熟稔的状况后,干脆公然在船上蒙混起来,直到现在竟也没有穿梆。她混在人群中,早就看清了庆忌的模样,那一刻她真的是大吃一惊,直到此时她才知道庆忌原来就是阳斌,那个阳管事竟然是庆忌的化身。庆忌本是她倾慕的一位英雄人物,阳斌却是大胆犯上,与家主私通的贱奴,这两个人的身份在她心中竟然重合了,因着成碧的关系,小蛮心中对他的崇慕之情立即被鄙视的感觉压倒,明知他是身份特殊,不能不有所掩饰,还是免不了腹诽一番。

庆忌邀了宋朝同入客舱就坐攀谈,船上的人除了船夫水手都在忙碌,其他人无所事事,有的回舱休息,有的扶舷观赏风景,有些常走船的人瞧着两岸风光没甚稀奇,便聚在一起聊天,船头甲板上有几人盘膝而坐,干脆掷枚开赌了。

季孙小蛮溜到船尾站定,轻轻地吁了口气,心想:“再蒙混些时候,只要到了什么城镇码头,我便偷偷上岸,溜之大吉。唉,如今得罪了家主,姬宋那浑蛋又穷追不舍,我在鲁国想要公开露面可就困难了,该往何处去呢,随这船一直去卫国吗?可那地方我从未去过,人生地不熟……”

她按了按藏在腰间的金银珍珠等宝贵之物,心中稍安,又想:“庆忌,原来成碧喜欢的人并不是我季氏家奴,而是……吴国公子,他是当世英雄,身份高贵,自然不会行那宵小之事,图谋我季氏财产。如此说来,他与成碧往来,果如成碧所说,只为两情相悦了?”

想到这里,季孙小蛮心里颇有点不是滋味。在她本心,是不想承认庆忌和成碧之间有什么男女之情的,自己仰慕的大英雄,当然不想他与自己憎恶的人有关连。可是想到成碧的花容月貌,那连女子见了都要为之动心的狐媚模样,这事似乎又是理所当然。如果他如今仍在吴国做公子,倚红偎翠,身边不知多少女子了,如今落魄鲁国,与成碧勾搭上有甚么稀奇。在季孙小蛮所见的大人物里,又有哪个不是妻妾成群?只是……

“一定是那狐媚子瞧着庆忌年轻英俊,这才勾搭了他!”季孙小蛮望着岸上的青山绿水,愤愤地想。

船头客舱里,庆忌与宋朝正对坐攀谈。庆忌笑道:“原来宋兄也去梨园风雅台上听讲了?在下当时也在场,倒未曾注意公子在否。不知宋兄对孔丘与少正卯的政论有什么看法,你赞许谁的论点呢?”

宋朝微微笑道:“在下对孔丘与少正卯的言论均不以为然。朝曾闻当世圣人老聃言论,觉得甚合我心。在下以为,治理天下,应以万物之自然而莫为,依天性而成就,和其光,同其尘,无为而治。就象你我脚下之水,需要人力强加引导么,它自然会循径而行。不知吴兄又有什么高论?”

庆忌暗暗称奇,这人信奉的竟是的竟是老聃的主张,两人方才一番言谈,已使他推断此人必是落魄逃亡的某国官场人物,听他谈吐亦自不凡,已起招纳之心,若要他信服于己,此时便不得不拿出一点独到见解了。

他想了一想,从容答道:“宋兄所言,自下而上,从其自然,倒也是个治世的法子,只是见效未免缓慢,期间难免谬误。国之形成,政之所在,本就应该是高瞻远瞩,主动引导,发挥它的作用,先万千庶民一步,比之先行寻到正确出路,如若无为而治,诉诸自然,岂非失却了根本?”

“哦?那么吴兄有何高见呢?”

庆忌思索着,笑道:“在下先说说孔丘之论,孔丘认为,上古圣王治民,后世圣贤教民,皆是一个礼字。这个礼字,其本质是‘别异’、‘辨异’,不关心世事变化,经济发展,发明进步,只关注自身和所谓社会的‘五伦’,只重视‘人和世界’的儒家之礼,强调序尊卑、贵贱、大小之位,这种典章制度、道德规范、生活准则,是基于血缘氏族的政治制度而形成的、等级森严、不可逾越的‘一家’之礼,‘修身、齐家’还可以,然而将此礼推及越来越是复杂的整个天下,进而以此‘治国、平天下’,那是不切实际的。”

宋朝微笑道:“这么说,吴兄信奉少正卯的法治之论了?”

庆忌并不直接回答,又道:“治国经学,庞大深奥,你我所言,也只能浅浅触及,未必便是正确的,在下便结合天下形势,约略谈谈。上古年间,城池不过如现在一座村镇,人口亦是少的可怜,而且人民之间,世代聚居,少有流动,及至继续发展,人口增多,城池增多,交流增多,这才由氏族部落渐渐出现国家政权。

从殷朝起,始有天下。天下之主,称为天子,他所拥有的,称为天下。天子将天下分封诸侯,建立诸国。诸国再将封邑分封于公卿大夫,是为世家。家、国、天下,因此形成。这便是封建之制、邦国之制了。

如果公卿大夫忠于诸侯,诸侯忠于天子,便是天下有道,反之,就是天下无道,就是如今的礼坏乐崩。可是到了今时今日,不得不承认的是,公卿强于诸侯、诸侯强于周天子,乃是不争的事实。”

宋朝目中奇光一闪,欣然道:“听君一言,振聋发聩,请接着说。”

庆忌又道:“现在要治乱世,就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世界,该如何解决呢?既然是以下压上,自然不择手段,巧取豪夺、尔虞我诈,刀光剑影,百姓庶民便要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孔丘要正名、要复礼,老调重调,妄图恢复周礼,恢复过去的家国天下,就是削弱诸侯之权,削弱公卿之权,是问这到手的肥肉谁肯放弃?已经掌握了的大权谁肯拱手让出?所以我说,孔丘之论虽然理想,却难以施行。

至于老聃之说,玄之又玄,从其自然,无为而治,那就是不做作为。他认为有了家、国、天下,才有因之而起的种种矛盾,才有如今的混乱不堪,若想解决这个根本,那就不需要家国天下,这就是无为而治。听凭它自然发展,如水之行,这就是顺其自然。我以为,也是行不通的,因为家国天下已经有了,而且不可取消。

法治之论,以法之国。既然人各有私欲,目的不同,行动各非,那就不要人来治,而是拟定一个法则,大家统一遵守,把它作为既统一又唯一的标准来治理国家。谁若违反,就是损及所有人的利益,以法来制之。我觉得,更加切合实际一些。虽说这法由上定,初时必然有所倾斜,有所偏袒,而且还有高居于法之上的人,但是较之以不切时势、实际的‘礼乐’为治,亦或顺其自然的无为之治,都要高明一些。而且那不足之处,缺陷之处,在施行中为势所趋,必然渐渐完善,这诸法虽有各有利弊,但依利弊大小,唯法治方可行。”

说到这里,他目光微微闪动,淡笑说道:“可是当今天下混乱,无论是家是国还是天下,莫不如此,因此这无论哪一种政论,想在混乱之中施行,都是不可能的。要在一家中施行,就得先在一家中铲除异己,统一号令;要在一国中施行,首先也要以强大武力统一政权,削除如今强枝弱干的政治局面;整个天下,也是如此,否则,不管何等高明的政论,都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罢了!”

“妙呀!”宋朝击掌叫好,最让他为之心动的,不是庆忌所言的人治法治还是无为而治,而是庆忌最后一段话中隐隐带出的杀伐之气,那种欲治一家,先平一家,欲治一国,先平一国之论。他早看出庆忌此人亦非寻常人物,这番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必有所指,他正想更进一步,试探一下庆忌志向,忽听舱外一阵喧哗,随即船老大便扯开嗓门吼了一声:“出了什么事?都给我安稳着些。”然后就是一阵嗵嗵嗵的奔跑脚步声,二人诧然对望一眼,连忙起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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