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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很长时间,看得段天涯都开始怀疑自己脸上是不是多出什么东西来,才长叹了一声,说道:“天涯,我教了你多长时间来着?”

段天涯对自己的那段经历记忆犹新,道:“第一次教了百日,第二次教了三十九日,第三次教了十七日,但我在东瀛住了七年。”

“原来我教了你三次啊。”宫本武藏撇过脸去,抬起一只手捂着脸,叹息道,“我太失败了。”

段天涯莫名其妙:“师父何出此言?”

宫本武藏摇头不已,道:“我教你的时候,真应该再教点别的东西。”

他想了想,捏着自己的下巴,道,“比如说,我还应该教你养成喜欢饮酒的好习惯。”

段天涯有些不太明白,宫本武藏为什么会突然提到这种事情。

但这一提起来,他鼻子嗅了嗅,也神色一正,道:“师父,饮酒诚然是雅趣,可你身上的酒气比在东瀛的时候浓重多了,中原的酒烈,喝多了不免伤身。”

“我知道。”宫本武藏摇晃着手里那个酒坛,里面所剩不多的酒水哗哗作响,“我来到中原,还没有好好见识一下中原的武功,就已经先见识到中原的酒是多么博大精深了。”

“这几天里,我大概已经喝掉上百斤的酒了吧,但是中原之大,真是不知还有多少种比这些更新奇、更浓烈的酒。”

说着,宫本武藏把手里的那个酒坛饮尽,又深深的叹了口气。

他见到段天涯之后,已经有数次叹息,但他这一次吐气的时候,与之前的感觉截然不同,并无半点遗憾,只有深长的舒畅,浓烈的欣喜。

“我真该早些到中原来的。”

段天涯微笑道:“京城有天下第一庄,天下第一庄中有天下第一酿酒师,等师父到了京城,天涯一定向他求来最好的酒,为师父接风洗尘。”

宫本武藏却摇了摇头,在这个倾斜的屋顶上站了起来。

段天涯留意到了宫本武藏的装束。

他乱发披散,胡子拉碴,脚上穿了一双草鞋,粗布的衣裤略显肥大,从衣领处可以看见,他只穿了一层。

这样的装束,跟宫本武藏在东瀛的衣着截然不同,看起来跟大明江湖中那些帮派底层的草莽人物并无什么差别。

他站在屋顶上,手在太阳底下,在风中,招了一把,放到鼻端嗅着,道:“你们中原好像有句话叫做,久处鲍鱼之肆者,不知其味也。我确实喜欢喝这里的酒,甚至刚才把那几口酒喝下去的时候,还觉得其味浓烈。”

“可是,你为我带来了京城故事的浓香,这香味在风中渐渐的积蓄,舌头上的滋味却在逐渐淡去。现在,不管是什么酒放在我面前,大概都与白水无异了。”

宫本武藏拍了一下段天涯的肩膀,“你要为我求取天下第一酿酒师的佳酿,还不如给我找一找这香味的源头,让我去痛饮那处山泉,鲸吞彼方溪水。”

他期待的笑着,凝视着段天涯,“你,能带我去寻吗?”

段天涯知道宫本武藏只是在做比喻,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这里哪有什么浓香,只充斥着宫本武藏身上的酒味,便迟疑道:“可是……”

宫本武藏断然一喝:“你愿或不愿?”

段天涯无奈,道:“可是我也不知道那人到底在哪里,还要去寻个探子联络,征询一下。”

“这才是干脆利落的天涯嘛。”宫本武藏松手,推了他一把,“那你还不快去。”

段天涯只好走了。

等他跳下了屋顶,走出了这条街的时候,屋檐下又翻上来一道身影。

一双木屐踩在了厚实的瓦片上,轻轻一响。

宫本武藏望着段天涯离开的方向,单手抛着那个空酒坛,起起落落,乐此不疲,犹如根本没有注意到柳生但马守来到他身边。

“你要违背铁胆神侯的要求吗?”

宫本武藏又一次接住了酒坛,随手把这坛子扔到了屋脊的另一边,滚到客栈的院落之中,发出哐啷一声脆响。

他拍了拍手上的酒渍,说道:“违背,这个词,在中原人的语言习惯里面,是不是应该跟命令组合起来用?”

柳生但马守听出他弦外之音,道:“你不用讽刺我,我并没有把自己视为铁胆神侯的下属,但是既然是结盟,按照规定完成盟友的要求也是理所当然的话,如果你要违反他的要求,那他以后也未必会支付该有的报酬。”

“你是这么想的啊。”宫本武藏侧首看向柳生但马守,忽然问了一件不相关的事情,“你那个儿子屡次三番对我不敬,你知道为什么我没有直接砍了他,而是立下那个赌约吗?”

柳生但马守漠然道:“你不想跟我们柳生家成为死敌。”

宫本武藏倒吸了一口凉气,惊讶万分地说道:“你居然会觉得是这个原因?”

“我请教一下。”他做出好奇、恳切的表情,“你到底是从哪边看,才能看出来我会怕这种事情?”

柳生但马守一时语塞,哼了一声,手掌放在了腰间刀柄上。

宫本武藏失望道:“我只是觉得那边也只剩下你们柳生家还有点意思,所以才留下你的儿子,让他活着,让你更好的看一看。”

“你的三个子嗣之中,以你儿子最废物,大女儿已比他更强,小女儿则天资最高。你的小女儿,才真正应该成为柳生家的继承者。”

“可是现在看来,是我错了。”他毫不留情的评价道,“你比我想的低了太多,你根本看不懂我要你看的东西。”

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惋惜道,“你啊,原来是这样的你,也配继承柳生宗矩的名字,上泉信纲的道统,叫做柳生但马守吗?”

柳生但马守手扣刀柄,冷笑道:“当年连吉冈家十岁出头的幼子都不放过的宫本武藏,居然有这样为别人考虑的心情。到底是岁月磨损了你的刀刃,还是太阳晒昏了你的头脑?”

宫本武藏脸上已经没有表情,道:“你走吧。”

“什么?”柳生但马守一愣。

“你没有资格跟我同行啊,柳生。”宫本武藏轻声细语,“或者说,你是要我动手赶你走吗?”

柳生但马守脸色深沉。

这个大剑豪并不是一个容易被激怒的人,即使是被宫本武藏这样评价,他心中还是保持着几分平静,并存着更多的思量。

他想这里只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客栈的屋顶,实在不够资格作为两名顶尖高手决战的地方。

他想,柳生家和宫本武藏不对付了那么多年,而如今却都是铁胆神侯请来的人,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开战。

他又想,即使宫本武藏不愿意,他其实可以假装不同行,先离开这里,悄悄的前往京城,或潜在宫本武藏后面,这也正是兵法中的兵法之运用。

柳生但马守想了很多,想得很快,想完又看。

他看见屋顶,天空,街道,远近的行人,天上的行云。

然后是云和屋顶之间的宫本武藏。

那人像是没表情,又像是在笑。

柳生但马守跟宫本武藏其实已经认识很久,但第一次见到他脸上会有这种神情。

在这个令他感觉到陌生的表情中,柳生脱离了自己所有的考量,拔刀出鞘,道:“好,我们也是该好好的打一次。”

宫本武藏转了一下身子,眯着眼睛,背着光,看着柳生的起手式,古井无波道:“你们柳生新阴流的剑法,有杀人刀,活人剑,无刀取三个层次。”

“你的杀神一刀斩,是把杀人刀推陈出新,另辟蹊径,单纯以武人的眼光来看,已不逊于活人剑的境界,但是还终究认识不到无刀取的高明。”

柳生但马守肃然,举刀,道:“你嘴上的刀子修炼的确实已经不错了,只是,二十年不见你的圆明一流,老夫倒是更想要看看如今你手上的刀子到了什么程度?”

宫本武藏空手站着,身上还有酒味,手上酒味更重,眼神一偏,似是想到了一个遥远的东西,道:“圆明一流吗?我早就忘了,正如你所说的,我这些年只是在晒太阳而已。”

“如果这是真的,那你只有死了。”

柳生但马守的刀向前,眼神锐利,锐利的眼神又被他背后突然掀起的一阵白色风雾所覆盖。

白色狂卷的雾气之中传出五个字,不知是不是人在说话。

“杀,神,一,刀,斩。”

不见人,只见风,五个字后,陡然杀气横溢,白风急啸。

周边行人注意到这里的异状,全都奇怪的注目着此处。

他们看到那阵白色的风,忽然觉得眼前一痛。

那顶上杀气之深,原来不能直视。

宫本武藏手中无刀,他的身体在这样的风面前,几乎显得有些单薄虚弱。

一眨眼,他就被卷入杀气之中。

在白色吞没了他的脸,但还没有掩盖他的整个身影时,依稀可见,他抬起了手。

就像是晒太阳晒到惬意极了之后,伸了个懒腰。

雾里没有太阳,但他伸手之后就有了太阳。

客栈里打瞌睡的掌柜和伙计,突然觉得天光大亮。

他们茫然的抬头,仿佛在那一刻发现头顶上原来没有屋顶。

但屋顶还在,严密的木头和瓦片结构,隔断上下的景物,那光不知道是从何而来,但已经消去。

屋顶上,杀气逆转,风清日明。

眼睛被刺痛流泪的人们眨了眨眼,再抬头看的时候,屋顶上哪还有什么白风?

只有一个落拓汉子在打哈欠。

哈欠着说。

“叫你回,你就得回呀,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