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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鹏还发现,被谢嘉琅警告的目光逼视着,自己居然有点怕了。

他可是知州家的公子!江州小郎君都要听他的!

他怎么会怕谢嘉琅?

“你有病,别碰我!”

吕鹏挺起胸膛,色厉内荏地喊出一句。

谢嘉琅不动。

被谢嘉琅护在身后的谢蝉听到这句,从他背后钻出脑袋,杏眼瞪得溜圆,怒视吕鹏,小胖手捏成拳头,朝他挥舞。

谢嘉琅垂眸,看谢蝉一眼。

谢蝉讪讪地收回肉乎乎的拳头。

丫鬟从远处急匆匆走来:“郎君,夫人唤你过去!”

谢嘉琅松开手。

吕鹏踉跄了一下,稳住心神,手指着他和谢蝉,一甩袖子,冷哼:“今天本公子先放过你们!”

他大步离开,走之前还狠狠瞪谢蝉一眼。

其他人跟了上去。

挡在谢蝉面前的手臂挪开了。

谢蝉有点不好意思,抬头看谢嘉琅。

平时干净齐整、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娘子,头上发髻散了,蹭了雪和泥土的脸冻得发紫,蓬头垢面,形容狼狈,看着好不可怜。

谢嘉琅想拂开她鼻尖上的雪,刚抬起手,动作又顿住,淡淡地道:“回屋吧。”

他转身走开。

谢蝉懊恼地喔一声,跟在他身后。

一路沉默。

“哥哥……”

谢蝉紧紧跟着谢嘉琅,鼓起勇气,小声说,“我平时很乖很听话的,从不打架。”

谢嘉琅没回头,轻轻嗯一声。

走了一会儿,谢蝉又道:“我是个窈窕淑女。”

淑女是美好的女子,诗书里传唱的,举止文雅、端庄温婉的女子。

上辈子,谢蝉一直在努力做一个淑女。

无父无母,无所依傍,偏偏又是高贵的世家女,是谢家可以用来拉拢寒门、商贾的棋子,砧板上的肉,等着卖出一个好价钱。好的名声是谢蝉唯一的出路,她没有嫁妆,没有兄弟依靠,但是她可以凭借名声和家世找一个不错的归宿,摆脱家族桎梏。

对女子来说,那是谢蝉最好的选择。

可惜,事与愿违。

上辈子谢蝉嫁的人是被圈禁的李恒。

她被迫拿起刀,她满地打滚撒泼,她在宫宴上哭哭啼啼,活下去的渴望让她不得不放下自尊,变成人们茶余饭后当笑料议论的泼辣皇子妃。

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当上皇后,还没缓过神,又被姚玉娘和姚党逼得喘不过气。

谢蝉愁得睡不着觉,翻开历朝历代的皇后本纪,告诉自己要做一个贤良大度的好皇后,她善待后妃,带头裁减自己的用度,在姚玉娘公然挑衅的时候微笑以对。

每天临睡前,她翻阅皇后本纪,看看贤后们的事迹,反省自己的不足,还认真做笔记,写感想,列出自己要达到的目标。

最后,谢蝉把书撕了。

去它的循规蹈矩,贤良淑德!

规矩曾是谢蝉立足的根本,她学得很好,成了刻进骨子里的习惯,举手投足,用尺子量也找不到错,可是她骨子里其实不是个真正的淑女。

所以和皇帝李恒决裂时,谢蝉抓起长鞭,把他狠狠抽了一顿。

那是一场宫宴,阖宫妃嫔在场,皇亲贵戚也都在,还有宰相三公,谢蝉突然发怒,一鞭接一鞭抽向李恒,在场所有人惊愕失措,扑上前拦她,她摘下头上戴的牡丹花冠,掷在沉默的李恒脚下,一脸决绝。

当日,起居舍人提笔记下:谢皇后勃然大怒,当庭鞭笞帝,帝不语。

谢蝉不在乎名声了。

不过她还是有点庆幸,当时谢嘉琅告病离京,去地方任职了,没有目睹她大庭广众下的狼狈失态。

谢蝉觉得,像谢嘉琅这样清正严肃、一生克己的人,欣赏的一定是恬静贤淑,知书达理,温婉端庄,富有才情的女子。

前世第一次见谢嘉琅时,谢蝉仗势欺人,蛮横霸道,迫使他在烈日下暴晒。

后来,他被后党刁难,对她的印象想必更加坏。

再后来,他更是见识到她狠毒的一面。

跋扈,嚣张,无耻,不择手段……

谢蝉猜得出谢嘉琅怎么看她。

这一世,谢蝉很想给谢嘉琅留一个好印象。

她没有亲人,深陷泥潭时,是谢嘉琅把她拉了出来。前世他没做过她的老师,但是后来,她心里一直把他当成可以信赖的师长。

可是刚才骑在吕鹏身上打人、威胁其他人的凶恶模样都被他看见了。

就好像在学堂打架捣乱,被老先生告到长辈跟前一样。

衣领里的雪融化成雪水,谢蝉顾不上掸,身上冰凉,脸上却烧热。

“哥哥,我以后不打架了。”

谢蝉有些沮丧。

谢嘉琅仍是不做声,走过长廊,在月洞门前停下,谢蝉的丫鬟酥叶过来接她了。

看到谢蝉冻得直打哆嗦,酥叶眉头紧皱,带她回去换衣。

谢嘉琅目送她们走远。

九妹妹说她很乖。

他知道。

她乖巧懂事,刚回谢家的时候,人人都夸她。

九妹妹说她不打架。

她又漂亮又乖巧,讨人喜欢,张夫人去了京师,还写信给吕夫人问她的近况,青阳说老夫人对她越来越看重。

那天,谢嘉琅去老夫人院子里请安,看到谢蝉和谢嘉文、谢宝珠在打雪仗。

丫鬟们簇拥着她,谢嘉文堆了个小雪人送给她,谢宝珠围着她打转。

她玉雪可爱,笑一笑,谁见了都心生欢喜。

他们都喜欢她,叫她团团。

她叫谢嘉文二哥,叫谢宝珠五姐姐,和小丫鬟堆雪狮子,笑成一团。

谢嘉琅站在院门后,肩头落满雪花,转身离开了。

他一出现,满院子清亮欢快的笑声会像结冰的积雪一样,冻得僵硬。

谢嘉琅知道,因为自己,谢蝉才会被吕鹏针对,才被迫和人打架。

她原本可以置身事外,和每个人都好好相处。

谢蝉不必同情他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兄长。

她可以和其他人一起玩。

谢嘉文学问比他好,她找他解答疑问,谢嘉文会教她。

这一路,谢蝉窘迫地解释。

谢嘉琅不理会她。

他这么冷淡,谢蝉和酥叶走的时候,小脑袋一甩,气呼呼的模样。

九妹妹好像生气了。

谢嘉琅站了很久。

融化的雪水从发间蜿蜒而下,淌过他的额头、眉毛、眼睫,顺着脸颊滑下。

真凉啊。

谢嘉琅回房,换下湿哒哒的衣裳,在火盆前烘了一会冻得麻木的手,翻开书卷。

看了几页,他合上书,提笔蘸墨,默写文章。写着写着,心渐渐平静下来。

窗外,艳阳高照,折射的雪光透过窗纱落在书案前,照在他手背上。

光线明亮耀眼,但他的手冰凉。

天色渐渐暗下来。

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青阳立在门外,“郎君,九娘非要进来!”

谢嘉琅怔了一会儿。

九妹妹为什么还来找他?

“郎君,要不要拦着九娘?”

谢嘉琅背对着门口,点头,想说拦着她,可是嘴巴张了张,却没有出声。

谢蝉噔噔蹬跑进院子,踏上石阶。

谢嘉琅的院子几乎没人看守,她很容易就进来了,以往她不敢这么莽撞,但是现在谢嘉琅已经看到她凶悍野蛮的真面目,她干脆不顾忌那么多了。

“哥哥。”

她一脚踩在门槛上,对着谢嘉琅的背影轻声唤。

谢嘉琅握紧手里的笔,冷淡地应了一声。

谢蝉抬起下巴,两手叉腰:“哥哥,我的红梅图呢?”

谢嘉琅不吭声。

谢蝉转头看青阳,“红梅图收在哪里?我好些天没涂梅花了。”

青阳脸上带笑,走到隔壁,取下粉壁上挂着的消寒红梅图,绢纸上一朵朵涂满颜色的梅花。

谢蝉展开画,一朵一朵数,一直数到送灶日的这天。

从谢嘉琅搬回府后,他们就没说过话,也没见面。可是画上的梅花,每一天都涂了颜色,而且是照着她的习惯涂的,晴天大红,雪天粉白。

涂梅花的人下笔很细致,颜色没有越出花瓣,比谢蝉前一阵画的梅花颜色更均匀。

谢蝉唇角翘起:果然如此。

她不明白,为什么谢嘉琅回到谢府就不理她了。

方才,酥叶过来接她,谢嘉琅立刻退开两步,动作非常自然,自然到酥叶和谢嘉琅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谢蝉突然懂了。

在布铺,没有其他人在场,谢嘉琅愿意和她说话。

回到谢府,就像回到冷酷的现实,谢嘉琅立刻疏远她,和她拉开距离。

那道曾经把他围起来的篱笆,也在他心里树起一道坚固的藩篱。

他在里面,谢蝉在藩篱外。

想明白这点,谢蝉先跟着酥叶回去换下湿衣。本来她想马上过来的,酥叶看她头发也湿了,怕她生病,抬来热水服侍她沐浴洗头,她等头发烘干,立刻赶过来。

看到一天都不缺的红梅,她知道自己没有想错。

谢嘉琅会默默帮她涂好每天的梅花,怎么会不想理她?

谢蝉捧着红梅图走到书案旁。

谢嘉琅低头写字,目不斜视,神色严肃,侧脸看着冷冰冰的。

谢蝉把红梅图搁在他手边的案上铺平,踮起脚,故意越过他的胳膊,从笔架里抽出笔,趴在案头,一点一点涂梅花。

“今天的梅花我来涂!”

她笑着说。

谢嘉琅不语。

谢蝉涂好梅花,放下笔,下巴搁在书案上,眼睫一眨一眨,水汪汪的杏眼盯着谢嘉琅看,“哥哥,明天的梅花也是我来涂,好不好?”

静默了好一会儿。

谢蝉望着谢嘉琅笑。

小娘子这么笑盈盈地盯着人看,似雪后的晴光,暖得人心里发酥。

少年眼皮低垂,点了点头。

“好。”

他轻轻地道。

谢蝉想起白天他也被扔了不少雪球,衣裳里面肯定也湿了,问:“哥哥,你喝姜汤了吗?”

谢嘉琅轻轻摇头。

谢蝉赶紧吩咐青阳:“煮一碗姜汤,姜要切成细细的丝,加点红蔗糖。”

第二天,谢蝉果然又来了。

谢嘉琅坐着看书,她就扒在一边涂梅花。

画笔涂抹纸张,发出沙沙轻响。

第三天,书案边多了一张小凳子,正好是适合谢蝉坐的大小。

年底大家都不上学,谢嘉琅还是每天看书写字。

转眼就过年了,到处是欢声笑语。

谢蝉穿得很喜庆,红袄子,红裙,红鞋,挽红披帛,头上缠红丝绦,胸前戴金项圈,手上金臂钏,眉间一点红花钿,坐在谢六爷身边吃胶牙糖。

谢府悬灯结彩,各房照旧围炉团坐,亲亲热热地挤在一处守岁。

谢嘉琅不在。

谢大爷派人去请他,他过来露了个面,默默离开。

这似乎成了谢府心照不宣的过场戏,丫鬟去请他,他露个面就走,众人不约而同地松口气,正式开始宴饮。

月上中天,谢六爷被谢二爷拉去吃酒赌钱。

谢蝉叫丫鬟盛几盒点心,一盘刚从炭火里扒拉出来的烤芋头,用提盒装着,自己举着灯笼,去大房看谢嘉琅。

自从有了十二郎后,周氏一颗心都扑在小儿子身上,对谢蝉的管束松了很多。今晚下人在廊外放炮仗,十二郎很高兴,手舞足蹈,周氏忙着照看他,以为谢蝉去找姐姐玩,没有拦她。

除夕夜,府里下人也要和家人团圆过年,连守夜的仆妇都不知道躲在哪里偷偷吃酒。

主子们在前院,大房静悄悄、黑魆魆的,只有厢房透出一点微弱昏黄的灯光。

春满山河,万家团聚,处处喧嚣声浪,这里却冷清得像冰窟。

谢蝉纳闷:谢嘉琅这么早就睡了?

丫鬟去叩门,好一会儿,青阳的声音从幽暗里传出来:“谁?”

“是我,我来看长兄在做什么。”谢蝉提起灯,“长兄睡了?”

青阳扒在院门前,摇摇头,脸色晦暗。

谢蝉拢紧衣领,看着窗前那点朦胧灯火:“哥哥是不是发作了?”

青阳点头。

“什么时候发作的?”

“郎君下午就发作了。”

谢蝉惊愕:“下午?”

青阳小声说:“下午郎君的手突然不能动了,大爷叫人过来请郎君的时候,郎君刚刚好了一点。”

谢嘉琅下午发作,刚刚恢复,丫鬟来请,他硬撑着出去打了个照面,一回到房里就倒下了。

一天下来,什么都没吃,只喝了几碗药。

谢蝉心里泛起酸疼。

她问:“怎么不去请大夫?”

“郎君说,大过年的,别打搅大家过年的兴致。”青阳摇头,“要是吵嚷起来,大家过不好年,明年谁运气不好,又得抱怨说郎君晦气,害他倒霉。”

谢蝉知道,这样的事肯定不止发生过一次。

她问:“长兄怎么样了?”

“药是现成的,郎君吃了药,躺下了。”

谢蝉想了想,“我进去看看哥哥。”

青阳犹豫,不敢放她进去,“九娘,郎君叮嘱过,他发作的时候……不要让你看见。”

以前的谢蝉听了这话,可能会迟疑,她怕冒犯谢嘉琅。

现在的她只踌躇片刻,道:“不碍事,是我自己非要进去的。”

大过年的,不能打孩子。她任性几次,谢嘉琅应该不会生她的气。

*

谢嘉琅醒来的时候,屋子里一股烤芋头的香气。

一道红彤彤的身影坐在炭盆旁烤火,红袄红裙红丝绦,像一块软绵绵的红发糕,头发漆黑如墨,脸庞被炭火烘得红扑扑的。

屋中挂了盏灯,长长的穗子一直垂到地面。

“哥哥,这是你送我的那盏灯。”谢蝉察觉到谢嘉琅醒了,挪到床榻前,“里面的蜡烛烧完了,我请人重新安了蜡烛,还能用很久。”

谢嘉琅低低咳嗽,他不习惯发作后看到生人在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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