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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重的动作像模像样,脸上却是顽皮笑意。

谢嘉琅停下来,对着她春花般的笑脸,嘴角轻轻扯了一下。

谢蝉朝他摊开手掌:“哥哥,你得给我红包。”

谢嘉琅:……

回到院中,谢嘉琅拿出装花钱的匣子,示意谢蝉自己随便抓。

谢蝉只挑了一枚花钱,要青阳准备红封,散给院里伺候的人。

她知道谢嘉琅孤僻,不大理会这些事,可能也是因为小时候总避开人群,长大的他也独来独往,疏于应酬。郑氏和谢大爷未必会提醒他这些事。

*

谢家最后没有办酒。

本来县学给吕鹏留了一个名额,吕知州到底是读书人出身,看过儿子的考卷后,觉得儿子入学只会贻笑大方,决定让吕鹏明年再进县学,先把他关在府里读书,自己亲自教导。

老夫人怕吕夫人多心,没有请客人,只叫灶房备几桌宴席,自家人围坐着吃酒,算是庆祝。

宴席上,众人朝郑氏和二夫人敬酒。

郑氏多喝了几杯,是被仆妇缠着回房的。

仆妇为郑氏脱衣换鞋,笑着道:“娘子今天总算出了口恶气,二夫人成天说二郎怎么怎么聪明,吹得跟文曲星下凡一样,今天敬酒,大郎排在二郎前面,二夫人的脸都快拉到碗里了!”

郑氏苦笑。

仆妇小声问:“娘子怎么不高兴?”

郑氏躺在枕上,揉揉眉心,“你不知道……我一直看着大郎,我怕他发病……他会读书,我心里更不甘心!”

仆妇叹口气,不言语了。

帘外,谢嘉琅把手中的醒酒汤递给一脸尴尬的丫鬟,转身出去。

傍晚的风拂在脸上,刀刮一样。

今天所有人都在对他笑,母亲也难得露了笑脸。

可是这更改不了什么。

他依然身患癔症。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得很快,身后有人叫他,他置若罔闻,接着往前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谢嘉琅停了下来。

追在后面的人也停下,扶着栏杆,大口喘气。

谢嘉琅回头。

谢蝉满头大汗地看着他。

谢嘉琅一语不发,接着走。

谢蝉抬脚跟上。

他不说话。

她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跟着他。

走着走着,身后“噗通”一声,谢蝉急着追他,没看清脚下,被绊了一下,脸朝地摔倒在地上。

她一声不吭,手撑着地爬起来。

手掌擦破了皮,火辣辣的疼。

谢蝉忍着没掉眼泪,吹了吹伤口。

眼前一黑,一道影子罩下。

谢蝉抬起头。

谢嘉琅站在她面前,一脸严厉凶相,俯身,双手扶住她的手臂,拉她起身。

谢蝉站起来,顺势拽住他的手。

他的手冰凉。

小娘子柔软的小手紧紧攥住自己的手,谢嘉琅再次浑身紧绷,下意识往外挣。

谢蝉抿唇,杏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牢牢拽着不放。

“哥哥。”

她轻声唤他,声音柔软。

谢嘉琅眼皮低垂。

谢蝉轻轻摇他的手:“哥哥,我们回去吧。”

谢嘉琅不语,僵直的手指颤了颤,指节微曲,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反握住她的手。

天色暗下来了。

回到房里,谢嘉琅把灯盏挪到桌前,看谢蝉掌上的伤,要丫鬟给她抹药。

一点小擦伤,谢蝉没当回事,问:“哥哥,你明天就走吗?”

谢嘉琅点头。

刚才席上,他说要搬去县学的学舍住,老夫人见他坚持,没有拦着。

“我可以送你去学舍吗?我想看看学舍是什么样的。”她道。

谢嘉琅低低地嗯一声。

第二天谢蝉起得特别早,穿了身颜色庄重的新衣裳,选青色丝绦束发,和谢嘉琅一起去学舍。

学堂讲究苦学,学舍自然比不上高门大宅舒适,本地大户人家子弟娇生惯养,每天有车马接送,入住学舍的学生不多,空置的房舍不少。

谢嘉琅选了间最僻静的院落,青阳和老仆打来水洒扫庭院,捅掉角落的蜘蛛网。

谢蝉带了丫鬟仆妇,指挥她们帮着铺床,看隔壁院子有人,要丫鬟送些点心过去。

隔壁几个学生过来道谢,顺着话头彼此厮见。

几人看谢蝉小小年纪,站在阶前指挥下人,笑道:“这位小娘子举止不俗。”

“她是我妹妹。”

谢嘉琅道。

青阳和仆妇一起忙活,学舍很快打扫干净。

谢蝉里里外外检查一遍,确定没有疏忽的地方,和谢嘉琅辞别。

“哥哥,我回去了。你在这里有什么缺的,叫青阳回去说一声,我让人给你送来。”

“过几天我来看你,给你带麻饼。”

谢嘉琅仍是嗯一声,送谢蝉上马车。

车帘落下时,他忽然轻轻地道:“团团。”

少年低沉清冷的嗓音。

谢蝉愣住了。

这好像是谢嘉琅第一次叫她。

克制,严肃。

还有一丝温和。

谢蝉扒在车窗上,呆呆地看着谢嘉琅。

她惊讶的样子也绵软,难怪叫团团。

谢嘉琅嘴角翘了翘,示意车夫出发,站在阶前,目送马车走远。

*

县学的老师不仅有为人师长的严肃,还有身为学官的威严,对学生管束十分苛刻。

入县学的头一年,谢嘉文感到有些吃力。

府里请的老师很喜欢他,对他态度温和,他有什么疑问都耐心讲解。

县学老师整天板着脸,讲解问题速度极快,然后要学生自己反复诵读领悟,谁捧卷请教,他两眼一竖,呵斥学生蠢笨。

谢嘉文被骂了几次,满面通红。

不过在看到长兄谢嘉琅也被骂,而且被骂得更狠、次数更多以后,他心里好受很多。

入学考试,长兄列为甲等,和自己同列,他一直不服气,心想,那次考试,长兄大概只是运气好。

这不,进了县学,长兄天天被骂!

二夫人问起县学的事。

谢嘉文和她说了。

二夫人合掌笑道:“真金不怕火炼,这假的一炼就现原形了!”

谢嘉文也这么想。

然而年底考核,天天被县学老师叫去骂的谢嘉琅却得了甲等。

谢嘉文目瞪口呆。

今年得甲等的学生只有三个。

他是乙等。

第一年,谢嘉文觉得,或许只是意外。

第二年,谢嘉琅仍然是甲等。

第三年,谢嘉文十分刻苦,终于成为甲等。这年,谢嘉琅得了整个县学唯一的一个优。

谢嘉文一直以为,自己是谢家最优秀的郎君,长兄是个天生的废人。

可是在不知不觉间,长兄默默而飞快地成长,他一年到头都住在学舍,如饥似渴、日复一日地勤学苦读,发病时床头都摆着书卷。

终于,这个被众人漠视的废人脱颖而出。

谢嘉文沮丧地发现,现在的长兄每踏出一个脚步,都会把自己甩得很远,他努力在后面追赶,怎么也追赶不上。

发现这一点的,还有谢家其他人。

谢二爷是县学学官,看过谢嘉琅的考卷后,他头一个意识到,二夫人提醒谢嘉文“不要立于围墙之下”“提防大郎报复你”完全是多余,因为谢嘉琅从来没把谢嘉文当成对手。

这个少年,胸有丘壑,心思深沉。

只有谢蝉知道,在谢嘉琅身上发生的一切不是骤然间的变化,而是水到渠成。

他克己到让她咋舌。

她常去学舍看他,几乎每次去的时候,他都手执书卷。

过节时他也不回谢府,她带着糕点去看望他,暑热天,学舍热得像蒸笼,其他学生都回家了,只有他还在,汗流浃背,手里依然拿着书卷。冬天,学舍冷得像冰窟,谢蝉站在屋里必须不停跺脚,谢嘉琅端坐着,手里还是拿着书卷。

一转眼,又是年底了。

大雪纷飞。

谢蝉坐车去学舍,头束巾子,穿盘领袍。她长大了些,不好再大喇喇出入学舍,来找谢嘉琅时都穿男装。

“哥哥,要过年了,我来接你回家。”

谢蝉探头往屋里看。

书案前一道静默的身影,少年正襟危坐,手里捧着书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