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书屋mfshuwu.com

谢六爷道“回头我找账上支取,按数目给你,不能让你花私房钱。”

谢蝉摇头“阿爹,我记账不是为了这个,这些不是我的私房钱,是入股钱。”

谢六爷一呆,“入股钱?”

“对。”谢蝉压低声音,“阿爹,我以技法和工钱入股,这些钱都是我对绣坊的投入,每一笔都记在账上,只是不用我的名字……以后假如祖母他们要收回绣坊,只能收走院子,不能动我的份额。”

老夫人突然收走布铺让谢蝉意识到谢六爷违抗不了宗族,想要保住自己的心血,她得未雨绸缪。

用什么办法?

撒泼打滚?大吵大闹?

没用。

谢蝉需要更稳妥、更直接的办法,一个让老夫人也无法插手的办法。

签订契书,入股。

在衙门盖了章的文书,每一条分得清楚明白,到时候再有风波,拿契书说话。

谢六爷这下子不是简单的震惊,简直是惊吓了。

他呆呆地看着谢蝉,眼珠瞪得浑圆。

谢蝉也知道自己吓着谢六爷了,搂着谢六爷的胳膊撒娇“阿爹,我这是早做打算,我怕将来他们又让阿爹受委屈。”

谢六爷沉默了很久,抬手捏捏谢蝉的脸,心中只觉酸涩。

受委屈的不是他,是谢蝉啊。

在谢家人看来,他们只是要走几家布铺,只有他知道这一年谢蝉付出了多少心血,她受了委屈,还没人知道。

要不是谢蝉每个月领工钱,不算做白工,他就是撕破脸也要和老夫人闹一闹。

天色暗了下来。

谢六爷和谢蝉离开绣坊。

回谢府的马车上,谢六爷的眉头一直紧皱着。

他想了很多事。

想起自己不被父母喜爱的童年。

想起团团坐船来江州,第一次抱起她时,胖乎乎软绵绵的女儿伸出小手抱住自己,软软地叫自己阿爹。

想起无数个深夜回到家中,团团跑前跑后,帮他脱鞋,给他揉肩膀,说阿爹辛苦了。

他比不上谢大爷,比不上谢二爷,也比不上庶出的谢五爷。

可是团团说,阿爹是世上最好的爹爹。

有女儿之前,谢六爷平平无奇,为人父之后,他感觉到了肩上的责任,再次成长。

他是团团的爹,他应该为团团遮风挡雨。

回到家,谢六爷搀谢蝉下马车,借着摇曳的灯火,仔仔细细打量自己的女儿。

谢蝉从小懂事,性子很好,但是当所有人孤立大郎的时候,她宁可被其他人一起孤立,也要和大郎玩。

她认定的事就要去做,不在乎旁人的眼光。

谢六爷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团团,你回房去,我去见你祖母。”

老夫人还没歇,看谢六爷过来拜见,和颜悦色地要丫鬟给他倒茶。

“母亲,我有事情和您商量,请大哥、二哥也过来听听吧。”

老夫人以为谢六爷还想发牢骚,眉头皱了一下。

谢大爷、谢二爷一前一后赶过来。

谢六爷朝老夫人拱手,道“母亲,绣坊那头请了一位新绣工师傅,她技法很好,我想雇她教绣娘,工钱要比一般师傅多。”

老夫人想到布铺这次给吕家的缎匹让吕夫人很满意,觉得确实委屈了谢六爷,道“绣坊的事你自己拿主意吧。”

谢大爷和谢二爷也没意见。

谢六爷拿出在店里请保人写的契书,要老夫人当场盖印。

老夫人自觉理亏,想安抚他,应下,让人取来印戳盖了。

谢六爷收起契书,又道“儿子还有一件事要和母亲说,团团大了,我想着既然绣坊是给她的,不如现在由她接手,让她自己学着料理。”

正堂安静了一会儿。

老夫人捧着茶盏,抬起脸,一脸惊异“让团团接手绣坊?她才多大?”

谢大爷和谢二爷也是满脸吃惊神色。

谢六爷笑笑,道“团团跟着我学管账有几年了,我一直想着让她出去历练,外面的事有掌柜伙计照应,她管管账目,都是她做惯了的事。”

“不行!”老夫人放下茶盏,“我们谢家又不是穷人家,要她一个小娘子去外面抛头露面!”

谢六爷眼皮撩起,皮笑肉不笑地道“绣坊是给团团的,早点让她接手管才妥当,免得哪天又不是她的了。”

老夫人听他这话分明是在记恨布铺的事,气得直抖。

谢二爷看母子俩要吵起来,插话道“六弟,团团还小,你让她管绣坊,赔了怎么办?”

谢六爷一笑“赔了也是我们六房赔,一家绣坊罢了,我给女儿练手,赔得起。”

谢二爷便不吱声。

老夫人没说话,脸色铁青。

谢大爷无奈地看一眼谢六爷,示意他别火上浇油,走到他身前,小声劝“六弟,有话好好说,我们慢慢商量。”

谢六爷圆圆的脸紧绷着“我哪敢和母亲商量,母亲拿定主意的事,有我说话的地方吗?”

老夫人无言以对,到底还是理亏,加之被儿子忤逆,怒不可遏,冷哼一声,道“随你去吧,团团是你的女儿,你要怎样就怎样吧!”

很快,消息传遍谢府老夫人和六房争吵,气得说以后不管六房了。

周氏抱着十二郎等谢六爷回房,一脸愁容。

谢蝉坐在旁边。

周氏看一眼谢蝉,直叹气。

谢六爷回来,谢蝉迎上去,“阿爹……”

“没事。”谢六爷满脸笑,摸摸她的发顶,“团团,从今天起,绣坊就是你的了。明天你自己去绣坊,阿爹不去打搅你。团团,阿爹一直想按住你,可是阿爹按不住,你自己选的路,要好好走啊。”

他没本事,没志气,理解不了女儿的想法,保护不了女儿的心血,他只能放手,让女儿去做她想做的事。

谢蝉眼眶顿时又热又烫,抱住胖胖的谢六爷,把脸埋在他身前。

夜里,周氏数落谢六爷“你也太纵着团团了,安安生生的不好吗?非要她去管绣坊。好好的,非要自己吃苦。”

谢六爷笑道“团团不怕吃苦,我冷眼看了一年多,她比我小时候强,我那时候受了委屈只会哭。”

少年时的他受了气只能自己哭,或是找人撒气,再要么就是闹绝食怄气,谢蝉却能沉着冷静地想办法解决、找到新路子,这样的女儿,他还把她拘在家里,太傻!

周氏只能叹气。

第二天,谢蝉起来梳洗。

她没有穿盘领袍,梳起长发,穿的宽衫襦裙,小娘子的打扮。

谢丽华和谢宝珠在前廊看到她,知道她要出门,两人都瞠目结舌。

“九娘……”

谢丽华眼神示意谢蝉,两人走到一旁,她秀丽的脸上腾起难堪之色,低声说,“我听宝珠说,那几间布铺是六叔打算给你的……”

谢蝉道“这是长辈的决定。”

大家族便是如此,内宅之中的她们,为了利益厮杀,勾心斗角,一个个争成乌眼鸡,兄弟姐妹反目,父母至亲离心。

男子还能在外面建功立业。

女子一辈子困在内宅,眼前一亩三分地,逃不出彼此厮杀的命运。

唯有成为掌握利益分配的人,才能跳出那个牢笼。

谢蝉想跳出去。

谢府沉重的大门在她面前缓缓打开,高高的门槛外面是灿烂的朝阳。

谢蝉迎着光,一步一步走出去。

温暖的光线落在她眼皮上,沉重,滚烫。

她蓦地想起前世,谢嘉琅对她说过的话。

你看这天,多高。

这地,多辽阔。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谢蝉跨出门槛。

绣鞋踏上外面石阶的那一刻,她感觉到浑身血脉微张,一股压抑不住的激动欢喜溢满她的胸膛。

这是她第一次在没有长辈的陪同下出门。

外面的世界更残酷。

她选了一条很艰难的路,这条路会有很多坎坷险阻,她会被伤害,会失望,会疲倦,甚至会绝望。

可是她也会得到巨大的回报。

自由。

还有一个崭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