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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鋐弓着身子,紧咬的牙关里渗出血迹,可他没有痛呼出声。

王子言眼神冷漠起来:“汪鋐,你苦读多年,好不容易爬到四品高位。如今虽然战败,然能亲率大军冲锋苦战,罪责也不致死。只是滋扰地方掳掠乡民以致激起民变,则是死罪了。你徽州的同乡客商,走广行商之时也没少借你堂堂按察副使的名头。”

汪鋐脸贴在地上盯着他。

“你畏罪自尽是意图留个忠勇之名,然罪证确凿,你之妻女虽然还居徽州婺源,也不免因罪充边。城中楼院,夷客如虎。合浦珠池,疍民常缺。这些,你都不在乎吗?”王子言冷漠地说出这些后续剧情,“至于败因,适逢夏秋之交,天时多变,海上风暴难测,那也是无可奈何。汪鋐,你的奏报究竟是怎么写的?”

汪鋐紧咬牙关,眼中都是恨意,看的却不是他。

王子言的脸再次深深沉下来,眼神中露出阴狠:“你当真是死不开口?身为本臬台麾下,你奉命出征,战报未经臬台衙门直走关隘,那道奏报毫不足取信!”

汪鋐把目光移了回来看着王子言,他的心底是沉痛的。

袁耀不明白,汪鋐此战若不能胜,那就已经必死了。

还是说他也明白,屯门岛既是他所守御的国土,他其实也已经身陷必死之局,所以不妨和他汪鋐一起死在战场。

好恨呐!

汪鋐缓缓翘起的嘴角挂着血迹,轻蔑地看着王子言:“那你怕什么?”

王子言勃然大怒:“用刑!”

幽深的大牢里,是一定要从汪鋐口中撬出那道军情奏报内容的广东按察副使。

不知道内容,如何决定后面怎么应对?

尽数遮掩?太难了。

总镇两广太监傅伦说,有两个锦衣卫百户上个月就带着几个旗校来到了广东,不知所踪。

抚宁侯朱麒已经给参预国策会议的武定侯郭勋去信了。

两广总督张臬说:都察院左都御史陈金本就是戴罪在职。

而新君初登大宝就赶走了礼部尚书、压着杨廷和的事迹如今也传到了两广。

现在,皇帝盯着两广。

王子言急不可耐地站起来冲过去捏住汪鋐的喉咙:“你还不招?”

“住手!”

一声暴喝从身后传来,王子言猛然回头,一袭飞鱼服映入眼帘,他瞳仁微缩。

随后,更刺目的明黄之色占据了他的视线。

“钦差广东屯门弗朗机战事督办、御书房行走张孚敬座下、锦衣卫岭南行走赵俊,奉命收押屯门海战钦犯汪鋐!”

那是刷上了金漆的一方印盒,盒子上刻着八个大字:钦命行走,如朕亲临!

王子言心头一寒,却只能先跪了下来:“臣广东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王子言,叩问圣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刑讯罪臣,自有他因,王子言并不太担心这一点。

只是,钦差为什么来得这么快?这个锦衣卫岭南行走赵俊,是谁?

刑架上,汪鋐的眼角滑下一行泪,没入血中。

乾清宫门外,魏彬的额头也流着血,他还在磕。

朱厚熜皱着眉:“别脏了地,进来呈禀。”

魏彬在跪了三个多时辰之后,终于得以站起来走入乾清宫。

膝盖上的痛,腿骨的酸,都不及心头的惶恐。

进了东暖阁又要咬牙先跪下,朱厚熜皱着眉:“站着说就是。”

“奴婢谢陛下恩典。”魏彬这回是真的哭出了眼泪。

朱厚熜盯着他:“既然明白了朕保住你们是有多难,那就不要再有一字隐瞒!你不说,有人也会再从广东掀开那张欲盖弥彰的遮羞布,让朕看看大明究竟已经烂到了什么程度!朕力保的,都是些什么负心忘恩祸国殃民之辈!”

魏彬颤巍巍地从袖中掏出了几个本子,弯着腰捧起来。

“自正德元年以来,宫中外派内臣名册变迁,采买账目,各地上贡,奴婢已经整理成册。其间贪墨多少,奴婢不得尽知,然广东市舶之利,合浦南珠,佛山铁器,自钱宁、江彬得势以来,奴婢所知尽在于此。奴婢愧对先帝,其时也从中得了孝敬。虽多数已入密库,其罪终难辞其咎,请陛下发落!”

他还是跪了下来,黄锦凛然从他手中把那几本册子拿了过来呈到御案之上。

朱厚熜缓缓翻开了第一本册子,广州市舶司。

从正德元年到现在的历任提举、管事。正德二年共解银七十七万两入京,搬空了多年来的广东贮银,这佐证了汪鋐的说法。从那以后,十抽其三,每年有近三万两。正德九年、十年,大涨到近五万两。后面,一年减少近万两,去年只有不到一万两了。原因:海寇日重。

第二本册子,合浦等地珠池。

从正德元年到现在的历任珠池太监。正德九年为正德年间产出最高的一年,但一万四千两南珠也只有弘治十二年的一半。其后,有的年份无产出,有产出的,最多也只有三四千两。原因:天灾、海寇、匪贼劫掠。

第三本册子,佛山铁器。

因郑和下西洋时兴起的佛山铁器,以锅为主。宫中御锅,兵部军锅、工部官锅、礼部祭器,基本上都用的质量优良之浮山广锅。从正德元年至今,采买、上贡,总金额已经达到近千万两之巨。

第四本册子,广东盐法道。

位于地方官序列的盐法道官员,位于外派太监序列的各盐场场监。其中所涉灶户、所产食盐、所发盐引、所准盐商,魏彬都整理得很详细。盐税收入几乎占到大明岁入实银的一半,而广东额征正盐、余盐,每年实征的数目也在渐渐降低。原因:天灾、海寇、匪贼劫掠。

朱厚熜合上了册子,闭上了眼睛,回想着数据。

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当中,广东处于边陲,历来被当做蛮荒之地,流放岭南都成了个专有名词。因为这种刻板印象,广东上交中央的田赋、税收,在全国都一直位于倒数。

再加上台风,“岭南蛮族”匪患,海寇,广东每年能上交的实银加起来也就十余万两。

朱厚熜睁开眼问道:“王守仁巡抚南赣时,还提到过淮盐粤盐之争?”

“确有其事。赣南盐商少到,军民食盐实则全仰给于广东。正德二年,广盐积存过多,朝廷准其销往省外。粤盐大肆进入江西,其时南赣巡抚以筹措军粮为由奏请广盐销往两淮,江西巡抚反驳之。这淮盐粤盐之争,今时今日仍未断绝。”

朱厚熜冷笑一声:“粤盐都能争着销往淮盐产地了,广东盐法道每年还不能实额缴盐。”

魏彬低头不语。

“天灾、海寇、匪贼,好借口啊。”朱厚熜嗤笑着,“瞧瞧,还不都是为了钱。”

时代变了,航海技术提升了,东西航路比此前的时代都通畅。

广东早已不是帝国边陲的穷山恶水之地。刘瑾能一次性刮出七十七万两,后来每年还穷得什么样似的?

这还是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中倒数一般穷的地方,但这笔烂账似乎已经足够让热血满满的新君冷静一下了。

翻开这些烂肉,你看看大明的现实有多骨感?

朱厚熜看到了,冷冷地看着魏彬:“这次再战的粮饷,你们出。”

魏彬放下了心,热泪盈眶地谢恩。

在他看来,皇帝终究还是愿意保着他们的命。

而在朱厚熜看来,钱比他们的命重要,留着他们的命时常能刨出一些信息更重要。

这回之后,魏彬他们身上估计是真刨不出多少银子了,那要了他们的命又有什么作用?

那么接下来,勋戚、文臣武将,还有没有人懂形势地爬过来破财消灾呢?

有人在给他朱厚熜算经济账:岁入十年倍之,你看看,有可能吗?

真金白银面前,不管是文臣、武将,还是勋戚、内臣,绝大部分就都会晕了。

然后:嘿!你说奇不奇妙,岁入就总是这么稳定!

魏彬走后,朱厚熜缓缓走到了乾清宫门外的屋檐下,抬头望着夜空。

就这?

爷见得多了!金融危机听过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