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鲸油冰翠灯下,老榜眼的身影显得格外耀眼。

逯鹏不愿意因女婿而成事,他又何尝愿意因孙女而得名。在迟暮之前,总希望自己能做出一些事情,留下一些痕迹。让后人提起来逯鲁曾这三个字,不是那个“背主二臣”,也不是那个纸上谈兵所向披靡,一上战场就手足无措的前朝榜眼。

古语云,人有三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立德,逯鲁曾知道自己就不用想了。儒家讲究“忠”,而他先“以身事虏而不能自省”,后又“畏死而降”,无论怎么涂抹,都高大不起来。

立功,对于禄家来说,却未必是一件好事。眼下禄家无论在朝堂,还是在军队之中,权力都已经足够庞大。庞大到根基已经无法支撑,再试图获取更多的话,很容易就物极必反。

所以唯一的选择,只剩下了立言。虽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却最方便现在就开始着手开始干。

此举既不威胁到朱重九身上日益增长的帝王权威,又能让禄氏子孙永远享受遗泽。并且在眼下朱重九的“平等宣言”被儒生们群起而攻之的时候,也最容易大放异彩。

在四书五经里浸淫了一辈子的逯鲁曾深知,儒家是一门最强大的学问,同时也是一门最孱弱的学问。说其强大,是因为在诸子百家中,唯独他传承了一千八百余年依旧不朽,并且每隔几百年就有一个大贤出来,将其向上再推进一大步。

说其弱,则是因为有史以来,刀柄从没掌握在儒生手里。他们必须依靠着握刀者才能一展心中所学。从前秦之王猛,到蒙元之许衡,都是如此,虽然按照眼下淮扬最为暴戾的观点,王、许之流,都该于秦桧同列。但作为儒林名士,逯鲁曾却非常理解王、许两人当时的选择。

他们没有能力,也没有勇气与上位者碰撞。无论是为了个人的荣华富贵,还是为了整个儒门道统,他们都不敢去碰撞。虽然《孟子》里分明写着,“虽千万人吾往矣!”但这种碰撞的结果却是谁也承受不起。

焚书坑儒,史书里不过是四个字。对整个儒林来说,却是永远摆脱不了的噩梦。所以,每逢改朝换代,甚至异族入主,儒林中选择为国殉难者固然车载斗量。到最后,肯定有一批人会站出来,主动接受新朝廷抛出的嗟来之食,哪怕几年前还大骂过对方是满身腥膻的“化外蛮夷”。

不是他们不要脸,而是他们必须生存,必须延续。只有与握刀者妥协,才能入世。只有按照握刀者的要求做出改变,他们才能将往圣之绝学传承下去,找到机会再次发扬光大。

如今,又到儒家做出选择和改变的时候了。逯鲁曾佩服那些真正准备殉道者,但同时也确信,只要朱重九能一统天下,这场碰撞的结果,就必然是儒林自己选择屈服。而屈服后的儒林,短时间内,必将极度势微。所以,还不如从现在起,就去主动去求变,积极去适应。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横渠这句话说得掷地有声,但张横渠终其一生,也没机会实现他的目标。如今,这个机会对禄家却伸手可及,试问,禄家父子凭什么不牢牢把握?

大乱之后,便是大治。从眼下淮扬徐宿日渐繁荣的实情上看,将来朱重九若是得了天下,不敢说一定就能建立太平盛世,至少其在位期间,民生不会比贞观之治差得太多。平等之道,本身就已经侧重于生民,所以以平等为基石的新儒,自然可为生民立命。至于为天地立心与继往圣之绝学,这里边讲究可就多了。圣人和亚圣,虽然强调礼,却更注重于仁。认可“人人都可以为尧舜”。到了荀圣和董圣之后,礼才日渐跃居于仁之上。

老榜眼学富五车,所以当他想从古圣先贤之言推导出任何结论,都可以轻松从往日的知识积累中找到支撑点。老榜眼同时又深通权力斗争和学术斗争之妙,所以当他想达到某钟目的时,谋划起来肯定是准确且步骤分明。

那一晚,父子两个谈至鸡鸣,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各自睡去。父子两个都有一种预感,此事需要绝对做充足准备,自己即将明着或者暗地里做的事情,很有可能在儒林引发一场前所未有的狂风暴雨。但当风暴真的来临后,父子两个才豁然发现,他们的引发得岂止是一场风暴?分明是天崩地裂。

蹶石之风,起于萍末。

就在淮扬大总管府宣布在紫金山建立一座观星台后不久,在儒林内颇有影响的《春秋正义》上,忽然于最不起眼的第六版角落里,刊发了一篇名为《原礼》的短文。总计加起来只有七八百字,并且在开篇当中,还大段大段地引用了朱子的名言,“盖自天降生民,则既莫不舆之仁义礼智之性也。然其气质之禀,或不能齐,是以不能皆有以知其性之所有而全也。一有聪明睿智能尽其性者出于其间,则天必命之以为亿兆之君师。使之治之而教之,以复其性。此伏羲、神农、黄帝、尧、舜,所以继天立极,而司徒之职、典乐之官,所由设也……”

乍看之下,这无疑又是射向朱屠户及其《平等宣言》的一支利箭,然而,在此文的后半段,却悄悄地拐了个小弯儿,从《大学章句序》绕向了《中庸章句》。同样,又大段地引用了朱子的原话,“是以君子必当因其所同,推以度物,彼我之间各得分原,则上下四方均齐方正,而天下平矣”。

这两段看似风马牛各不相及,但接下来,文章就开始质疑:朱子后半段话,为什么看起来彼此矛盾?前面说的分明是人和人之间有很大差别,所以必须各司其职,各守其序。后面的话,为何又要上下四方均齐方正?

莫非朱子早就认为,人和人之间除了秩序之外,还存在着平等么?那秩序和平等二者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如果二者彼此水火不能同炉的话,为何圣人也曾经亲口说过,“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亚圣也掷地有声地言明,“人皆可以为舜尧?”

文章的末尾,执笔者则试探着提出疑问,夫礼者,术也。仁者,道也。夫礼之所施,乃令大道能行。若大道不行,则弃礼而求道,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