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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个晚上,都是哈麻在说,不停地说,仿佛要把他这辈子积攒的话,都跟一个与自己身份地位完全不匹配的小参军倾诉出来。

而小参军陈亮,却只能小心翼翼地洗耳恭听。偶尔开导上几声,但前后回应的话全都加起来也没超过十句。并且还在内心深处不停地祈祷,希望老天爷开眼,让自己的记性立刻变差一些,再变差一些,最好出了门之后,就将今晚听到的所有东西,彻底忘个精光。

然而,人的记忆力却不会因主观愿望而改变。第二天出发的时候,参军陈亮的脑子里,却几乎清晰的记得昨晚哈麻所说的每一个字。并且深深地感觉到了哈麻心里所积蓄的无奈和悲凉。

哈麻要死了!一边策马快速南行,参军陈亮一边得出结论。

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所以哈麻才会对自己这样一个算得上半个陌生人的角色,说了那么多隐秘和苦衷。至于哈麻为什么会死?原因其实也极为简单。大元皇帝妥欢帖木儿已经不再信任他,所以才越过他向底下的义兵万户传什么中旨。而在大元朝短短七十年的历史上,不被皇帝信任的丞相,出路一般只有两条。要么被皇帝解职后,被其他同僚分而食之。要么自己杀了皇帝,另立新君。

哈麻不希望其弟雪雪给他报仇!这是陈亮得出的第二条结论。

一旦哈麻被罢职,或者被朝廷以任何理由关进监狱。雪雪的最好选择不是报仇或者鸣冤,而是立刻带领家眷逃到淮安第六军团的防区,也就是登莱一带。这样,念在以前曾经暗通款曲的份上,淮安军也不会对雪雪痛下杀手。而兄弟两人所在的家族,才有机会继续传承繁衍。

第三,也是参军陈亮得出的最后一个结论,则是,大元朝估计快完蛋了。

虽然这个结论,让他隐隐感觉到一点儿忧伤,甚至还有一点儿失落。但是理智却清晰地告诉他,结局已经无法逆转,区别只是时间快慢问题。

道理同样也简单的出奇,如果一个国家的丞相,都要把子侄送到对手那边去寻求庇护的话。他心里对这个国家,怎么还会有任何忠诚可言?如果一个国家的丞相都对其失去了忠诚,这个国家怎么还有机会击败强敌?

大元朝从根子上已经烂透了,即便偶尔能出现一两个忠臣名将,能改变的也只是局部和枝叶而已,不可能在整体上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带着满腹的忐忑,参军陈亮走得飞快。每天晚上宿营,都枕戈待旦,唯恐有杀手从后边追上来,将自己碎尸万段。结果只用了五天功夫,一行人就已经抵达了潍州,接近朝廷和淮安军默认的双方边界。他本以为自己即将看到的,肯定是一片豺狼盈于野,白骨无人收的惨烈景象。却万万没有料到,眼前所见,与先前的预想恰恰相反。

没有尸体,没有白骨,也不见任何狼烟和乌鸦。如洗的晴空下,只有一片片整齐的旷野。比塞外还要整齐,并且绝不像塞外草原秋来时那样干枯。大大小小的河流纵横于翠绿色的原野之上,令人一望过去,顿时就心旷神怡。

也许是刚刚打完了仗,百姓尚未返回的缘故,旷野里除了士兵之外,很难见到活人。而那些士兵手里所拿的,也不是明晃晃的大刀长矛,却是一根根又细又长的竹竿子。末梢绑着粗粗的皮弦,猛地扬起来,就会在湿润地空气中,抽出一记嘹亮的声响,“啪!”。

正在溪流旁喝水的羊群,则老老实实地听着鞭子声的指挥,缓缓移动。每一群都有数千斗之多,远远看去就像一朵巨大的白云。专门养来保护羊群的狗儿,则排着队,在周围巡视来去。每发现异常的动静,就“汪汪汪”地狂吠不止。

带了三十几名丞相府家丁同行的陈亮,当然不可能不引起牧羊犬的警惕,很快,一行人就被犬吠声所包围。紧跟着,那些正在放羊的辅兵们,就从怀中掏出了号角,“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地吹了起来。不远处,则有号角声快速做出呼应。然后一波接着一波,将警讯传到了某一处,肉眼目前还看不见的军营。

“我乃丞相府参军陈亮,奉命前来探问雪雪将军!前面壮士是哪位将军的麾下,还烦劳替陈某通禀一声!”唯恐引起没必要的误会,陈亮迅速从马鞍后的行囊里掏出信物,高举在手里大声自报家门。

“你说什么?”距离陈亮最近的那名辅兵放下号角,以极其生硬的汉语大声回应。“通禀,不必了,听到牛角号没有?那就是传递消息的,一会儿就有专人过来跟你说话了!”

“多谢壮士为陈某解惑!”被对方的土鳖模样气得鼻子直冒烟儿,但在人地两生的情况下,陈亮却不得不继续保持冷静与礼貌,“敢问壮士是哪位将军的麾下?居然会想出用羊群麻痹敌军的主意,陈某真是佩服!”

“你问俺啊!”对方一开口,又是极其别扭的汉语。显然是刚刚学了没多久,尚未掌握精熟,“俺也不知道是哪位将军的麾下。俺是被俺家主人送来这儿的,专门给将军们放羊。你看到没,俺得羊长得好不?正准备抓秋膘呢,等到了月亮圆的时候,就可以再剪第二茬子毛了!”

“剪羊毛,剪羊毛做什么?难道这羊不是杀来吃肉的么?”被辅兵驴唇不对麻醉回话,憋得两眼发蓝。陈亮用力挥了下胳膊,没好气地追问。

养羊的唯一用途就是吃肉。而羊毛通常都是废物,大部分直接扔掉,只有极少一部分才会被用来擀毡子,或者做靴子帮儿。这所有在大都生活过的人都清楚的常识,怎么居然还有乡下人敢拿这事儿糊弄他!

“啥子?!吃肉?大人您是从外地来的吧,仔细看清楚了,这可不是那兔子大的山羊耙子。这是绵羊,绵羊,见过没?”谁料乡巴佬辅兵听到了他的质问,非但没有主动认错,反倒立刻变了脸色,非常警惕地把手握在了鞭子杆上,横眉怒目,“一头羊可产三斤半毛呢!大人您知道羊毛现在多少钱一斤不?您居然还要吃他的肉。我家百户大人说过,谁敢吃它的肉,俺家,俺家百户回头就剥他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