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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是肥义让你来说服我……他应该知道,有些事就连他亦说服不了我,自然不会派你前来……”

在盯着蒙仲看了半晌后,赵主父似笑非笑地说道:“换而言之,是我儿赵何的授意?蒙仲,你几时成了赵何的臣子了?”

凭蒙仲对赵主父的了解,他知道此刻的赵主父心中必定不快,于是他立刻说道:“赵主父,在下并非是君上的臣子……在下初到赵国时,人生地不熟,全凭赵主父您看重,授予在下近卫司马的职位,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在下始终首先是赵主父您的臣子,其次是赵国的臣子,再次才是君上的臣子……”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呵,这是卫武公的诗啊。”

在听了蒙仲的话后,赵主父的面色稍稍缓解了许多,放缓语气对蒙仲说道:“既然你自认为首先是我的臣子,那就不该想着干涉此事……”

蒙仲摇摇头,说道:“在下只是不希望,让某些人趁着赵主父您与君上争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

赵主父深深看了一眼蒙仲,这才缓缓说道:“你指的……是赵成、李兑那些人?”

“是的。”蒙仲点点头,正色说道:“前些日子,我与君上讨论各国变法改制的利弊,相信赵主父您也知道,自魏相李悝、齐相邹忌、楚相吴起、秦相卫鞅、韩相申不害等人改革变法后,诸国皆出现了新法,唯独我赵国,只施行了仅仅针对于军队的胡服骑射改革,至于土地、亩收等等,丝毫未曾涉及,恕我说句不恭的话,赵国在这方面,已经落后于诸国了,倘若赵国想要与秦国争雄,我以为必须施行变法改革,重新规划国内的土地,废除‘士卿世袭’,剥夺那些对国家无功之人所拥有的大量土地,让这些土地回到王室手中,用于册封、赏赐有功之士,只有这样,才能激励四方之士投奔赵国,且为赵国效力……再者,有了充足的土地,我赵国亦能效仿魏国,大批训练赵武卒,与秦国的军功爵制相抗衡。”

顿了顿,蒙仲又补充道:“我赵国必须施行全面的变法改革,能做到这件事的,唯有赵主父您……否则,纵使是君上,亦会遭到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的强烈抵抗。”

“……”

赵主父看了一眼蒙仲,旋即皱着眉头思忖着蒙仲的话。

其实这些道理他都知道,并且,他也想过变法改革——他近段时间与鹖冠子所商议的,便是关于变法改革的事。

与蒙仲所提出的、效仿魏国李悝的变法改革不同,赵主父瞩意的,是鹖冠子提出的「天曲日术」,简单地说即是经鹖冠子改良后的楚国的行政体制,即完善的「郡县制」,国、郡、县、邑、里,一层管治一层,最大化将权力集中于君王,而削弱了邑君、封君的权力。

毫不夸张地说,这种「郡县制」,在赵主父看来是最完善的国家政治体制。

但是这种体制,由于全盘推翻了赵国原有、甚至是中原一直以来沿袭的旧体制,相信定会遭到阻碍,因此,赵主父原本决定在他重新夺回权力后,再在赵国施行这种变法改革。

就像蒙仲所说的,如今赵国,只有他赵雍有能力排除万难,强行推行这种完善彻底的改革,除了他以外,纵使是赵王何,也是办不到的——毕竟赵王何年纪太小,真正效忠于他的臣子亦太少,若这位新君想要改革,最起码也得等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之后,待他羽翼丰满之时才能办到。

“现下,还不是时候。”

赵主父微微摇了摇头。

他说这话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想要推行的「天曲日术」,或者说「郡县制」,那是为了最大化加强王权,若是他此时推出这项改革,赵国的权力将会全部集中于赵王何与赵相肥义手中,到时候,他赵雍的权力将流失地更快、更彻底。

这岂非是在为人作嫁?

“为何?”蒙仲微微皱了皱眉,问道:“在下不明白。”

赵主父看了一眼蒙仲,安抚道:“蒙仲,你与乐毅,我对你二人抱持有极大的期望。十年……待再过十年,我会将你派遣至晋阳,介时,我会将整个太原郡交付给你,让你成为我赵国西边的屏障,守护赵国不受秦国的侵犯……”

“……”蒙仲闻言一愣。

纵使是他,也没有想到赵主父竟然对他有着这么大的期待。

“……是故你不必听从肥义,你日后的地位,绝不亚于他。”赵主父目视着蒙仲继续说道。

蒙仲隐隐听出了几分端倪,心中有些不高兴,皱眉说道:“赵主父,您觉得在下是为了爵位或职权么?在下只是希望化解您与君上之间的矛盾,使赵国免除一场内乱……”

赵主父深深看了一眼蒙仲,忽然晒笑道:“化解?怎么化解?难道就像前两日在宫筵中那样,让我坐席的矮桌更大些,菜色更丰富些?你认为,我赵雍想要的,就只是这个?”

“不!”

蒙仲正色说道:“赵主父想要的,是即便禅让了君位后,赵国的臣民仍念着您的好,念着您为赵国所作出的贡献,并且,在赵主父作出重大决定时,举国上下仍会像从前那样,全力支持您。”

“……”赵主父皱着眉头抿了下嘴唇,一时间没了话。

因为蒙仲所说的,确实就是他想要的。

赵主父的性格,与他的父亲赵肃侯非常相似,崇尚武力,毕生致力于使赵国变得更加强盛,他其实是不喜欢坐在宫殿内批阅国家的法令的。

因此,他前几年才做了一番尝试,即让太子赵何继位,代替他处理国家内政,而他则率领赵国的军队南征北战,使赵国军政分离。

但事实证明,这次尝试失败了,赵国的臣民无法适应这种模式,国家的权力逐渐流向赵王何,以至于赵主父这边逐渐失去权力——这才是赵主父与赵王何最大的矛盾所在。

至于赵主父不喜赵王何,甚至于越来越反感赵王何,这只是后续的矛盾。

“我与君上谈论过此事。”

见赵主父抿着嘴唇不说话,蒙仲壮着胆子继续说道:“据我所知,君上亦自幼尊敬您、憧憬您,只是赵主父您嫌弃他体弱多病,并不与他亲近……但即便如此,君上还是很感激您立他为太子,甚至于立他为君,且君上也从来没有与赵主父您争夺权力的心思。就连我亦认为,此事完全没有必要……说句不好听的话,赵主父您如今已年近半百,还能在人世多少年呢?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待您过世后,赵国上下自然会以君上为尊,君上何必做多余的事?”

“你这小子……”见蒙仲竟然敢谈及自己的寿活,赵主父又好气又好笑。

但仔细想想,蒙仲的话倒是也有几分道理。

不可否则,自春秋以来,各国王室不乏有父杀子、子杀父的丑闻,但那些丑闻的前提,是父子二人皆对权力有着强烈的渴望与执着,而赵王何,自幼性格懦弱,怎么敢做出这样事呢?

且赵主父其实也没有想要彻底架空赵王何的意思——架空了赵王何,谁为他治理赵国内政,使他能毫无后顾之忧地与诸国征战?

从始至终,赵主父想要的只是赵国的军权,以及地位超过赵王的名分而已。

而今日听蒙仲所说,赵王何似乎并不想要插手军权,并且,愿意真心尊捧他这个“主父”?

“这是我儿赵何的意思?”赵主父惊讶地问道:“他就不怕失去权力么?”

蒙仲摇摇头说道:“君上贵为赵君,怎么会失去权力?他只是尊重赵主父您。无论哪位君王,都是有父亲的。尊敬自己的父亲,顺从自己的父亲,这即是孝顺,举国上下,难道还会有人为此指责君上么?或者对此事不满么?”

“……”

赵主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平心而论,倘若赵王何当真是真心尊重他,愿意将举国的军权都交给他征战,并且尊重他作为“主父”的名分,那他与赵王何,倒是还真没什么矛盾。

不!

还是有矛盾的:即他近些年越来越喜欢勇武且与他性格相似的长子公子章,不喜欢性格懦弱的赵王何。

『……』

赵主父陷入了沉思。

见此,蒙仲小心地试探道:“赵主父,对此您意下如何?只要您与君上联手,即能立刻在赵国施行变法改革,介时,似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皆无力抗拒您二人。”

赵主父闻言点了点头,说道:“你这番话,确实很有道理,只不过……赵章呢?”

他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蒙仲,语气莫名地说道:“据我所知,公子章与田不禋皆待你不薄,而你,却劝我与赵何化解干戈,似这般,将公子章置于何地?蒙仲,你在我身边多时,且与赵何、赵章、肥义等人也熟络,相信有些事也瞒不过你,我对你索性也就实话相告,赵章一心想要夺回本该属于他的权力与地位,而我,亦想弥补当日亏欠韩氏、亏欠赵章的愧疚,倘若我听取了你的建议,岂不是又一次让赵章面对绝望?”

听闻此言,蒙仲皱着眉头说道:“公子章那边,我会再去劝说……”

“……”

赵主父的脸上,露出几许怪异的表情。

旋即,他微微点头说道:“既然如此,你就去尝试劝说赵章看看罢,若是赵章愿意放弃,我便听取你的建议,否则……此事你就莫要再提了。”

“……喏。”

蒙仲稍稍迟疑了一下,拱手而退。

看着蒙仲离去的背影,赵主父脸上露出几许沉思之色。

对于蒙仲,赵主父一向寄以厚望,但今日蒙仲劝说他与赵王何和解的做法,还是让赵主父有些不喜。

尤其是蒙仲口口声声表示「首先是他赵主父的臣子、其次是赵国的臣子、再次才是赵君上的臣子」,却一个劲地为赵王何说话。

『虽然此子心地不坏,但心太大,还是有必要敲打敲打……使他明白,他如今的一切,皆是我赵雍给他的,而不是赵何与肥义……』

赵主父暗自想到。

次日上午,蒙仲先去请见了赵王何。

在赵王何屏退左右后,蒙仲向这位赵国君主说起了昨日劝说赵主父的经过。

在听了蒙仲的话后,赵王何颇为惊喜地说道:“蒙卿,主父当真这么说?”

“是的。”蒙仲点头说道:“据我所见,赵主父当时已有所意动,但是他放不下安阳君(赵章)……赵主父昨日曾说,他曾经对韩氏与公子章有所亏欠,又岂能再次让公子章面对绝望?”

听到这话,赵王何脸上的惊喜之色逐渐退散,忍不住亦叹了口气。

对于公子章,赵王何的心情其实也很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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