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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祝今夏的那一刻, 时序有瞬间的怔忡,他从不信神佛,却在此时开始怀疑老天是否真有窥视人心之能。

两?周前, 山里下起第一场雪, 一夜之间大地白了, 山川白了,连金沙江也被沿岸积雪映照成白茫茫一片。

旺叔就在这时候被一场来势汹汹的感?冒打倒,高烧不退, 咳嗽不断, 方姨想尽办法也没能让他好起来, 只能连夜叫来时序, 大家开着老李的卡车送他去县医院挂水。

学校还得由时序看顾,照顾旺叔的担子依然落在洛绒扎姆和方姨肩上, 时序和顿珠每隔一天?会轮流骑车去县医院看着, 剩下的人驻守学校。

病情来势汹汹, 不容乐观, 高烧很快发展成肺炎, 旺叔底子本就弱,病了一个星期后,老?得不成样子, 形容枯槁,话都说不利索,出气间能听见喉咙里传来拉丝一样的气音。

好在有方姨,他虽总也清醒不过来,但只要看见她在, 他就安心许多,不哭不闹, 只是半眯着眼睛输着液,日渐消瘦。

洛绒扎姆急哭了,拉着兄弟二人去山上的寺庙里烧香拜佛。

藏族人信佛,但时序不信,只是从小到大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无从质疑,总是可有可无地当?个旁观者?。

事?实上旺叔本人也并非是神佛虔诚的信徒,兄妹三人有样学样,时序不必多提,顿珠与洛绒扎姆也只在逢年过节走?个过场。

可病急乱投医,扎姆实在没办法,这时候也只能寄托于迷信。

那天?清晨,他们天?不亮就出发,抵达山顶时,红日初升,霞光万丈,积云之上有日照金山。

朱红色庙宇被雪覆盖,白茫茫一片,天?地一尘不染,雪山之上,金色塔顶是最接近苍穹的存在。

此刻就连时序也不得不承认,至少?目之所及是神圣的,不由得人不心生敬畏。

顿珠与扎姆从寺外跪到寺内,膝盖与手肘处都被积雪浸湿,兄妹二人一改往日的敷衍,从眼神到态度都前所未有的虔诚。

时序依然没跪,只是站在一旁看着,佛像庄严慈悲,却不知是否真能聆听凡人心声。

若是老?天?有眼,真能看见世间万物,又为何放任多吉等人作恶多端,眼睁睁看着旺叔这样的良善之人受尽折磨?

他在万籁俱寂里反复诘问。

直到钟声穿破清晨的山谷,一声声敲在心上,时序转身?朝寺庙深处走?去,沿途僧侣在清扫积雪,他眉头紧蹙,心事?重重,最后停在深处的某间殿前,抬眼一看。

药师佛。

像一个惊人的巧合。

门口的僧侣正往桌上摆放莲花灯,纵观大殿内,佛像四周亦从高至低供奉着无数灯盏,僧侣每日添油,以保不灭。

见他驻足,僧人问他可有需要,药师佛的莲花灯可保健康,一盏能供奉一整年。

时序觉得可笑,若世间真有神明?,既有通天?之力?,又怎会贪图凡人这一点钱财?

可佛像慈悲地望着他,金身?在深幽的大殿里被无数火光映照得雪亮。他的眼前划过旺叔孱弱的脸,又想起在大殿外面虔诚跪拜的兄妹二人。

宁可信其有,是这个道理吧?

时序低头,在小桌上选灯。

僧人拿出红纸与笔墨,问他所供之人的姓名?,又问一盏就够了吗。

时序顿了顿,“两?盏。”

那天?早晨,他斥“巨资”在药师殿供奉了两?盏莲花灯,每盏一年。红纸上是两?个名?字,除了旺叔,还有一张写着三个小字:祝今夏。

吝啬如他,是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为自己花钱的,难得迷信,他便将迄今为止生命中最珍贵的两?人写于纸上,供在佛前。

信不信不重要,就当?求个心安。

对旺叔,他明?知生老?病死?不由人,却依然希望他能更?平静地走?完最后一程,至少?不要那么?遭罪。

而关于祝今夏,他们之间若没有皆大欢喜的风月,至少?祝她平安喜乐,健康顺遂。

时序还是没有跪,他站在殿前凝视着僧侣将两?盏灯摆上高台,最后只低声笑笑,调侃自己:时序啊时序,怪力?乱神你也信,书都白读了。

有生之年真要他相信世上有神佛,除非它把人送来眼前。

却没想到短短几天?后,祝今夏竟然真的出现在中心校。

时序站在楼道前,脑子嗡的一下,像是有雷劈过。

……?

佛祖显灵了?

——

重回中心校并非一时兴起。

时序离开后,祝今夏迎来两?个契机。

第一个契机是彩虹计划:绵水市的几所大学在上学期一共派出数十名?老?师前往山区支教,成果斐然,市教育局与州教育局当?即决定进行长期合作,新学期伊始,绵水大学成了牵头的。

周四的外院教职工例行大会上,院长讲完这件事?,祝今夏心念一动,会后立马找上了门。

第二个契机是袁风,他和交往多年的女友在反复争吵后,以分手告终。这段感?情从高中早恋开始持续十几年,最后不了了之,不可谓不伤筋动骨。

起初不管是祝今夏还是袁风,都以为豆豆的离开和以往无数次闹分手一样,冷战之后,他们还会一如既往地和好。

只可惜一个月之后,友人给袁风发来豆豆的电子结婚请帖——

“你俩逗我玩呢,搁这玩新娘结婚了,新郎不是你的戏码???咋的,当?我是你俩play里的一环吗?”

对方还以为这是个恶作剧,却没想到这位新娘是真的远走?他乡,飞快地闪婚了。

袁风照着电子请帖上的地址买了机票,发了疯一样找上门去,最后连豆豆的面都没见着。

她在电话里说她累了,早就不爱了,现在的丈夫是做生意?的,很有钱,她就想当?个阔太太,袁风给不了她这种生活。

“我们早就回不去了,你也别再来找我,我怀孕了,是他的孩子。”

十二年的感?情,寥寥数语便抛诸脑后,对离去的人来说是解脱,对留下的人却像钝刀子割肉。

就这么?闹腾大半个月,袁风的状态一落千丈,比之前闹离婚的祝今夏有过之而无不及。

祝今夏是主动离开的人,被留下的那个总是更?痛。

而事?实上持续十二年的恋爱,有没有那一纸证书都和婚姻没什么?两?样了。

年过半百的袁风父母找到祝今夏,几乎是以泪洗面要她帮忙劝劝袁风。

“你俩从小一块儿长大,今夏,你帮叔叔阿姨好好开导他,你是过来人,千万别让他这么?消沉下去。”

其实根本用不着他们求,祝今夏没少?劝,话说尽了,口水干了,袁风油盐不进。最后她灵机一动,想起了刚回绵水时袁风说过的话。

他说山里真那么?好,去一趟就洗涤身?心了,那他也想去。

那时候不过一句戏言,谁承想如今的他真需要洗涤身?心呢?

祝今夏心想,说不定呢。

死?马当?成活马医,当?初她不也是在山里见到了另一个世界,才明?白人不能自误?

因此,在曾院一脸怀疑地看着这个虽然最近变e不少?,但本质上还是很i的小徒弟,对由她来担任彩虹计划负责人一事?表示质疑时,祝今夏干净利落地把袁风拖下了水。

发小就是拿来同甘共苦的,不用白不用。

她说虽然我i,抹不开面子,但袁风很e啊,做人做事?主打一个臭不要脸,有他在,我们这项目现在等于有了我这个主心骨,外加他这个外交家?,一定会大获成功的!

跟袁风转达时,祝今夏很机智地把“臭不要脸”四个字替换成了“圆滑机敏”。

为照顾此刻玻璃心碎成渣的发小,话得捡好听的说。

事?情很快敲定了,为了赶在寒假来临前再去一趟中心校,祝今夏忙得脚不沾地。

大学放假早,十一月底就进入了考试月,她提前上完课时,结束了一学期的课程。与此同时,她还熬夜写了无数版计划书,不仅将州里数十所小学与绵水的大学一一对口,还要一次次开会,和报名?表上无数老?师对接。

搭档袁风一蹶不振,她便主动担起了更?多重任,好在牵头人有牵头人的权利,最后她大笔一挥,非常爽快地将自己和袁风又一次安排在了宜波中心校。

就冲这点,辛苦就没白费。

她甚至提议,大学课程结束早,几乎每学期都比中小学提前放假一个月,不如发展成更?大规模的项目,由绵水大学先试水,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带着师范生去山里实践,这样就不是单方面的援助,而是双向成长。

师资力?量是有限的,而大学生们就不同了,人多力?量大,每年都能有新鲜血液,支教便能一届一届持续下去。

几经周折,在短短一个月时间里,祝今夏几乎脱了一层皮。

曾院最终拍板:“结束这学期的课程后,你先提前去踩点,学生去不去要从下学期再开始观望,毕竟时间太紧张,这事?还要从动员和报名?做起,不能急于一时。”

就这样,祝今夏带着还剩半条命的袁风,做起了亡命天?涯的支教狂徒,美其名?曰踩点试水。

车是袁风的车,载着一整车从学校里要来的文具,从校图书馆薅来的书籍,外加动员学生们募捐的衣物,祝今夏声势浩大地来到中心校。

时序事?先当?然知道彩虹计划一事?,州教育局为此开过无数个会,只是中心校这边的联络人一直是个叫袁风的,对方说近期就会来学校,却没说定具体时间。

直到祝今夏站在了中心校,带着那个叫袁风的跟班,他才慢半拍地明?白,有些人似乎早有预谋。

操场上,学生们在周围七嘴八舌,于小珊和顿珠也激动地连声追问,唯独祝今夏充耳不闻,只笑吟吟望着面前的时序。

“别叫我公主。”她神气十足高昂下巴,“这趟我给你带了不少?助力?,call me the knight。”

时序看着不动声色,眼神却亮得可怕。

“什么?时候决定的?”他问,末了又加了句,“骑士小姐。”

祝今夏唇角弯弯,“差不多一个月了。”

“保密工作做得不错啊。”

“这不是想着给你一个惊喜吗?”

时序慢条斯理问:“是惊喜还是惊吓?”

“谁知道呢。”祝今夏支着下巴打量他片刻,“不过,我看你挺乐呵的。”

时序低笑一声:“走?都走?了,放着好好的城里不待,又回来干什么??”

“没办法,学生需要我啊。”祝今夏摊手,一脸无辜,“与其让他们每天?借手机打电话给我,不如我亲自回来上课,以挽救中心校在某人代课下日益下降的语文教学质量?”

“就这样?”

“不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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