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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说话,看来想得有点多。他笑了笑,“我若是翻墙进来见你,你可不要嫌我不尊重。”

“有这想头儿,已经很不尊重了。”她带着怨怼,推了他一下,“回去吧,来了老半天了,回头传到婆母耳朵里,我没法子解释。”

他不以为意,“如果解释不清,就不要解释了。余家这一脉虽然只有余崖岸一个,但旁支人可不少。太夫人是聪明人,她知道顾全大局,不会有意和你过不去的。”

所以帝王就是帝王,她怎么能误会他过于温存,泯灭了嗜杀的天性。京里那些王公大臣,哪一家的生死不攥在他手上,所以即便余老夫人看破余崖岸的死,是他鸟尽弓藏,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因为还要保全整个家族。余崖岸身后有哀荣,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要是像对付金阁老一样,罗织罪名,推到菜市口斩首,那全家便都有罪,那些还在朝中任职的亲眷们,就该人人自危了。

这算是安慰吗?也许在皇帝眼中,她和他是一样的人吧。

也是,她想。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做出好多伤人又自伤的事来。可是很久以前,她不是这样的,她也曾经天真烂漫,心无尘埃啊。

他看她眼波流转,眼底有万千情绪闪现,并不想去探究。抬手抿了抿她鬓角的发,温声道:“我走了,你一个女孩子阳气不旺,半夜阴森得很,多叫几个人陪夜,不要独自在灵堂上,记着了?”

她点点头,“记着了,你放心。”

携手走到耳房门前,自发又松开了。皇帝提起曳撒迈出去,临走吩咐:“让汪轸留下,帮着打点,有什么事也好即刻回禀御前。忠勇公的丧仪,一切照着公侯的规制行事,出殡的时候赏锦衣卫抬棺,不许怠慢,也不许含糊。”

康尔寿听令道是,一面给汪轸使眼色,自己虾着腰开路,把皇帝引出了余家大门。

这回是光明正大地吊唁,大门外站着护卫的缇骑,叶鸣廊在车旁静待,见圣驾出门,忙上前接应。待皇帝落了座儿,方才抬手一击掌,驱动御辇向西华门方向行进。

这一路都是静悄悄的,深夜出行,路上基本没了行人,就算有,也早早被清了道儿。

叶鸣廊策马随行,微转眼眸,拿余光瞥了瞥御辇敞开的窗。

皇帝肃容坐在里头,侧脸看上去不可侵犯。他有天生的威仪,早年朝中有个八十岁还未退隐的太师,看见他便惊叹,说观之俨然,可惜不是长子,否则前途不可限量。后来那不是长子的缺陷被他弥补了,立嫡立长的老条例,到这里也算是破除了。

只不过他一向对情事不怎么看重,如今为了许家那个姑娘,一头扎进去出不来了,这事儿着实让叶鸣廊自危。

世上有多少隐情,是能真正瞒过他的?皇帝可以忍受你偶尔的出格,但不能忍受你的欺瞒和不忠。如果自己像余崖岸一样自大,那么下一个躺在灵堂里的人,就该是自己了。

迟迟收回余光,叶鸣廊抿紧唇,心里打定了主张。等车辇行至西华门上,趋身迎皇帝下辇,复又低低道了句:“皇上,臣有事回禀。”

皇帝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举步进了门劵,撂下一句话:“跟着来。”

一路缄默无言,从十八槐向北直入养心殿,入殿后屏退了站班的人,皇帝指了指一旁的圈椅,“坐吧。”

可叶鸣廊并未落座,提袍跪了下来,顿首道:“臣有一件事,隐瞒了皇上五年,臣死罪。”

皇帝似乎并不意外,慢条斯理道:“既然隐瞒了五年,为什么不继续瞒下去?”

叶鸣廊后背起了一层薄汗,咬牙道:“臣一直在犹豫,不知该不该向皇上言明。臣想两头兼顾,但这件事实在太难,再隐瞒下去,恐怕会危及皇上。因此臣冒死和盘托出,不求皇上赦免臣,只求皇上保重圣躬,千万不要再以身涉险了。”

皇帝听他说完,慢慢靠向了椅背,“什么实情,你只管说吧。朕也来听听,究竟和朕目前掌握的消息,是否合得上。”

这下叶鸣廊愈发惶恐了,可见今天这个决定做得对,要是再拖延下去,自己保不定就是下一个余崖岸。

尽力平稳住气息,他字斟句酌道:“五年前,锦衣卫奉命追缴前太子余党,余指挥带人屠遍东宫詹事许锡纯满门,阖家五十六口人因此丧生,只余一个十二岁的女儿出门礼佛,逃过了一劫。臣彼时在锦衣卫任千户,余指挥下令烧毁许家大宅,第二日臣领命善后,在人堆里发现了那个孩子……臣有罪,并未把那孩子捉拿起来,反倒网开一面,放她离开了。三年后那女孩儿回京,应选入针工局,被金贵妃选中提拔进宫做了女官。后来身世被余指挥发现,以此作为要挟,进而强娶……许家幸存的女儿,就是余指挥的夫人魏氏。”

他说完,虽然松了口气,但心里又涌起更大的悲哀,自己终究是为了自保,辜负了许大人,出卖了她。

等着雷霆震怒吧,等着那手握生杀的人断情绝爱,把山川夷为平地。他闭上了眼,一切都是自己该受的,是死是活,他都认了。

可等了半晌,并未像预料的那样。这养心殿里异常地安静,皇帝不过淡笑了声,“叶大人明知道内情,却隐而不发,等除掉了余指挥才向朕坦言,看来你还是有私心啊。”

叶鸣廊耳根子都红起来,皇帝对人心的拿捏,早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三言两语就让他羞愧不已。

“是,皇上面前不敢狡赖,臣有私心,臣想取而代之。”

皇帝看了跪地的人一眼,淡声道:“有野心,本不是坏事,想取而代之没什么错,起来吧。”

叶鸣廊悬着的心,这时才重新落下来。谢了恩站起身,见御座上的皇帝调转视线望向灯火,一片迟重的金芒晕染了他的脸,他语调平静一如既往,“这件事,朕早就知道了。江山尽在吾手,皇城根儿下还有什么新鲜事,能瞒住朕的耳目。要是照着以往的做法,这丫头该交给你们锦衣卫处置,剥皮抽筋,送她去和家人团聚。可是朕……如今舍不得了,那就让她好好地活着,朕甚至愿意陪她唱大戏,只要她还在朕身边就好。”

皇帝说罢,又淡淡笑了笑,“云妨,朕和你曾经一同死里逃生,有些事朕不瞒你。一个要随王伴驾的女人,怎么能不去查访来龙去脉,可是查到了又怎么样,已经到了这样地步,来不及了。朕就是喜欢她,不管她是哪家的遗孤,不管她是不是要杀朕,都不能断绝朕对她的情义。你可能觉得好笑,一国之君遇见个女人,忽然就不可自拔了,是不是中了什么邪。朕确实中了邪,后宫那些女人朕都可以不要,朕只要她。至于余崖岸,他敢伤她,朕必不能留他。那些阴谋阳谋,不耽误用在别处,但朕对她是一片丹心,不管她做什么都可以原谅。她也苦得很,所有的不幸都是朕造成的,她想报仇是人之常情,朕能理解她。”

所以这是半疯了吗,皇帝可以去理解要弑君的人,因为把那个人视作了自己的一部分,人只有对待自己时,才是真正宽容的。

叶鸣廊呢,原以为自己的倒戈一击会害了她,事实证明他多虑了,也低估了皇帝对她的感情。

长长一叹,上首的人又吩咐:“今天这事,不要对任何人说起,包括御前那些太监。你在她面前继续做那个好人吧,不要让她对这世道灰心,就算她继续对朕阳奉阴违,朕也甘之如饴,懂么?”

懂不懂……叶鸣廊就算不懂,也还是坚定地应了声是。

不过仍旧好奇,“皇上是什么时候察觉的?”

皇帝抬手撑住了额角,“魏家夫妇一死,全家就搬离了京城,她的手还是不够黑,只有一个不留,才不会令人起疑。结果她瞻前顾后,坑了自己,魏家二小子根本不念她的不杀之恩,随便命人一盘查,就什么都说了。这样的人家,本不够格做她的幌子,市井小民难负其重,尤其还是那种黑心肝的牙侩。”

不过知道得太晚,那时候已经没办法把心收回来了。因为她身世凄惨,一切都情有可原,他刚知道那会儿也觉得失望,但转瞬又心甘情愿落进她虚情假意的陷阱里。

对于她,更多的是心疼,他隐约记得许锡纯带她进过宫,那个一脸明媚,浑身放着光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往来穿梭于三座门桥上。那时候不过随意一瞥,并未放在心上,谁能想到多年之后,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会离奇地产生联系。

想是冥冥中自有定数,如果没有那场变故,他们只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结果命运轮转,忽然就合上了榫卯,这下只有不死不休,纠缠生生世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