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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先前说的话,实在非同小可,他没想到这么年轻的姑娘,会有这么深的算计,不惜牺牲自己,也要向余崖岸索命。更为离奇的是皇上居然真的被她利用了,十五那晚深更半夜打发人来传令,可见当时有多震怒、有多急迫。结果这一腔热血着了她的道,她现在有这么大胆的谋划,那么将来呢?等皇上越陷越深的时候,她会做出什么事来,真是让人不敢设想。

所以他犹豫了,当初放她离开,确实是为了报许詹事的恩。但皇帝对他亦有恩,难道为了这头,就弃那头于不顾吗?

再三权衡,他到底还是作了艰难的决定,转身跨上马,一路风驰电掣赶往东华门。因马驾得急,坐骑收不住蹄子,马缰硬控之下,前蹄扬起来老高。他等不及马蹄落地,径直跃下来,顺手把鞭子扔给守门的锦衣卫,自己急急进了宫门。

秋日时光,养心殿里一片静好。

自打余崖岸死后,万岁爷的愁绪没有先前多了,显见地沉静下来。就是那种无人争抢的笃定,不用一面挂心朝政,一面挂心佳人。朝里这两天事多,边关一有战报,他就召文臣武将商议,常常从卯时忙到申时前后,连午膳都是和臣工们一起用的。

主子忙,御前的人反倒清闲。康尔寿站在廊庑底下,眯觑着眼看高升的日头,交了九月,天气一里一里变化,早晚已经有些寒凉了。初一起忙着迎重阳,换了菊花补子蟒衣,金丝绣成的大朵菊花,简直像个闪亮的镜面,被日光一照,衬得人也容光焕发。

康尔寿挺了挺胸膛,努力拔伸脖子鹄立,见叶鸣廊绕过影壁,快步朝这里赶来,忙“哟”了声,“叶指挥怎么进来了?有事儿要回禀?”

叶鸣廊说是,“皇上在不在养心殿?”

康尔寿说在乾清宫,“正和内阁议事呢。叶大人的事儿要紧么?要紧的话,直去乾清宫候着吧,料时候差不多了,快要传膳了。”

叶鸣廊没有多言,抹头就折返,康尔寿嘀咕:“急性子。”说完又觉得不对劲儿,忙抱住拂尘,顺着他的脚踪追了上去。

不过来得赶巧,今天的奏议结束得早,进门不多会儿,里头的官员就出来了。康尔寿正要跟进前殿,被站在抱柱后头的章回拽了一把,把他结实吓一跳。

他纳罕地问:“大总管,您躲这儿干嘛呢?不进去伺候?”

章回拉着一张脸子,慢慢松开了手,“你非要进去伺候,我也不拦你。”

话刚说完,就听见偏殿里传出一声巨响,怕是砚台打碎了。接下来又是噼里啪啦一阵动静,看样子御案上的东西都保不住了。

只听见叶鸣廊低微的声线隐约传来,“皇上息怒……皇上保重……”

掐着时候数数,数到五十就差不多了。

章回和康尔寿垂着袖子进去,还没迈进偏殿,就看见文房碎片溅到了门槛前。皇帝铁青着脸,咬牙说好,“好得很……好得很……”

急到了极点,没有别的话,不断重复着这三个字。看得章回和康尔寿心惊胆战,本想进去收拾,就听皇帝叱了声“出去”。吓得肝儿险些吐出来,手忙脚乱退出正殿不算,为保平安,一口气退到了月台下。

大怒大恸,最是摧折人心。皇帝发泄过一通后,脚下趔趄着坐回南炕上,撑身道:“她为了算计,连这种事都能拿来利用,她把自己当什么了?把朕对她的感情当什么了?朕就这么不堪吗,不值得她拿半分真心对待?”

叶鸣廊也不知道应当怎么开解,绞尽脑汁道:“虽可恼,亦可哀啊。要不是恨得那么深,一个姑娘家,怎么甘心做出这种决定。臣不敢妄议当年的是非,但只瞧着她,还是觉得她艰难。皇上是体天格物的明君,且又对她用情至深,想是能够体谅她,包涵她的。”

可这话却引来皇帝冷冷的凝视,“你还在替她说话?她全没把朕放在眼里,朕为什么要去体谅她,包涵她?”

叶鸣廊不由一惊,忙俯身拱手,“臣并非替她辩解,只是求皇上三思。余崖岸对她欲行不轨,她一个弱女子势单力孤,怎么反抗?所以顺水推舟了,借您之手除掉了余崖岸,臣觉得情有可原。”

皇帝嘲讪发笑,这还叫没有为她辩解?叶鸣廊哪里知道,她从对他透露还是完璧之身起就在布阵,她深知男人的心思,摸透了他的独占欲,最后不惜用这个来逼他杀余崖岸。不得不说,她对自己的狠,超出了他的想象,让他痛苦失望,也让他觉得危险。

可人就是那么古怪,越危险,越是充满致命的吸引力。他恼过、怨过、绝望过,又另生出不服输、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被她欺骗和愚弄,不甘心她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

于是恋慕幻化成了残忍的恨意,他咬紧了牙关想,既然如此,那就玉石俱焚吧!

一旦打定主意,慢慢也恢复了平静,他对叶鸣廊道:“我和她的恩怨,这辈子都厘不清了,究竟错在谁,都不重要了。从今往后,你不必再和她见面,朕怕自己多心,会牵累了你。”

叶鸣廊低头道是,这是尚能自控时的警告,宁杀错不放过,和她有来往的男人,通通都值得忌惮。这么说来如约的安危暂且不必担心,皇上舍不得杀她,但日后纠缠难免,旁人须得离风暴的中心远一些,才能保得平安。

摆了摆手,皇帝示意他退下,暴怒过后心也空了,强逼着自己,清理杂乱无章的头绪。

章回到这时才敢进来,脚下踩着一瓣碎片,发出咔哧的轻响,立刻悚然看了皇帝一眼。

南炕上的人没有反应,支着脑袋闭着眼,长而微扬的眼梢隐隐泛红。

章回没敢多看,示意汪轸赶紧带人把殿内清理干净,待一切归置妥当,他才上前唤了声万岁爷,好言道:“多大的风浪您都经历过,怎么这会儿气成这样,多伤身的。我的好主子,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您放宽着心,没准儿明天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皇帝微微睁开了眼,“大伴,朕活了二十七年,没有被人这么愚弄过。朕这会儿就像个傀儡,控线被她攥在手里,她要朕往东,朕就往东,要朕往西,朕就往西……这是怎么了,朕怎么变得这么不成器,被个女人耍得团团转。”

章回半张着嘴,虽不知道魏姑娘哪里又伤了圣心,单从万岁爷的精神头儿来看,这回的事怕是不简单。

搜肠刮肚周全,章回道:“她是个有主张的姑娘,和宫里的娘娘们不一样。娘娘们以您为天,她的心耳神意都是她自己的,她不依附您,所以您觉得抓不住她。可正因为如此,她对您来说才特别,您也是因这个才喜欢她,不是吗?”

皇帝苦笑了下,“果然都是朕自找的,怨不得别人。”说罢,颓然伏在炕桌上,把脸埋进了肘弯里。

章回束手无策,又不敢去打搅他,只好退到墙根儿侍立,等他自己恢复元气。

可他大概是累坏了,就这么歇下,歇了得有个把时辰。殿外渐渐转了风向,太阳不见了,云头堆叠起来,竟有些说不清是天色已晚,还是要下雨了。

康尔寿进来掌灯,朦胧间一片光影移过来,皇帝方才抬头问:“什么时辰了?”

康尔寿道:“将要申时了,万岁爷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吧。御膳房送了酒膳进来,您用点儿,回头还要上咸福宫瞧太后去呢。”

不出所料,安排有变。

皇帝站起身吩咐:“打发个人,代朕向太后请安,就说朕今儿身子不适,不过去了。”说罢朝窗外望了眼,“准备好御辇,过会儿朕要去余府一趟。”

康尔寿愣眼瞅章回,章回迟疑道:“主子,天色晚了,这会儿大张旗鼓过去,恐怕不妥当……”

“哪里不妥当?”皇帝冷笑道,“圣驾亲临,还怕余夫人不接驾吗?朕是皇帝,用不着偷偷摸摸。打今儿起想见便见,余府的门要是敢闭上,就把门头给朕拆了,朕就要畅行无阻,任谁也不得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