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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身便往门内狂奔,背上的伤还没痊愈,跑起来震动肌理,忽然疼得钻心。

连日来,他都活在地狱里,几次想见她,都被她拒之门外。他心里知道,恐怕她这回再也不会原谅他了,她曾经让杨稳来传话,要自请出宫,可他没有答应。

留不住心,哪怕是留住人也好,他不在乎她爱不爱他,只要自己足够爱,也能支撑接下来的岁月。可是延春阁起火了,在他忙于前朝剿灭乱党的时候,起火了,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他已经分辨不清了。

夜色凄惶,十月里的天气冷得入骨,每喘一口气都是无尽的刺痛,但他顾不上,满心牵挂的都是她的安危。穿过东一长街,穿过重华宫前夹道,还没进西花园,就看见熊熊的烈火燃烧,已经窜上了二楼出檐。

他慌不择路,终于跑到延春阁前,雕梁画栋在大火里扭曲,那熟悉的门洞大开着,却什么都看不见。

他没有多想,举步就要闯进火海,却被章回和康尔寿死死拽住了。

章回说:“主子,您不能进去,太危险了。横梁随时会塌下来,到时候任是大罗神仙也逃不出来。”

皇帝面无人色,奋力想摆脱他们,“她还在里面!她还在里面啊!”

可是章回和康尔寿死都不撒手,康尔寿这一身的肉终于派了大用场,几乎是整个身子坠在皇帝身上,拼死说:“万岁爷,您是万民之主,天下人还指着您呢。过后您就算要宰了奴婢,奴婢也认了……奴婢不能让您进火海……绝不能!”

火势愈发大了,再不进去,就要来不及了。他还是挣开了他们,可檐下忽然掉落的小额枋朝他砸过来,他抬手阻挡,带火的木料擦过他的小臂,烧穿了衣裳,留下巨大的创面。

他浑然不觉得疼,再要冲进火场,却见蓬蓬的火焰后,有两个黑影从火海里闯出来。

浸湿的毡子上,呼哧哧冒着白烟,毡子底下是汪轸和杨稳,护着昏迷不醒的如约。

汪轸熏得肉皮儿黢黑,忙掀开毡子扭身查看,大声呼喊着:“夫人、夫人,您醒醒啊!”

杨稳拍打她的脸,“是春、是春……快睁开眼,快醒醒。”

跪在边上使劲扇风的人,把他们围成一圈。皇帝反倒呆呆地,不知该不该走近了。她的脸并不陌生,但她闭着眼,大火炙烤得鬓发濡湿,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慌忙招太医查看,太医上前探了鼻息把了脉,直说没有大碍,“但看脉象,事先似乎用过致人昏沉的药。”

旁的来不及深究,取出银针扎了两针,她吃痛,才蹙眉慢慢醒过来。

皇帝把烧伤的手臂背到身后,心落回肚子里,但心也渐渐凉了下来。

把她困在宫里,真的那么让她痛苦吗?这场大火,是她送给自己的十八岁寿礼吗?

他慢慢走向她,放柔了语调问她:“有没有伤着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她看了他一眼,仿佛大火涤尽了对他的恨,眼神里再也没有厌恶和憎恨,有的只是无尽的淡漠。

她再也不想理会他了,连看他一眼都觉得多余,蹒跚地站起身,哑声对汪轸道:“水。”

汪轸忙接了茶盏递过来,小心伺候她喝了。复又朝皇帝望望,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皇帝问杨稳:“为什么会走水?宫里巡查严谨,尤其这样的日子,各处香火都要查验再三,绝无起火的可能。你在延春阁当值,一切你应当了如指掌。”

杨稳说是,“巡查确实严谨,但如果有人刻意纵火呢?”

杨稳目光灼灼,丝毫没有回避。某些真相只隔着一层窗户纸,即便不捅破,也呼之欲出。他说:“皇上,在这深宫里,仅有您的偏爱,是不足以让她活下去的。今天能够把她救出火海,明天呢?也许她会失足落水,会走路摔断脖子,会吃了不洁的食物病倒殒命……下一次,未必有那么好的运气,能够保住性命了。”

皇帝努力站直身子,但到最后还是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其实他也明白,这么多次的撕扯纠缠,尤其当她的真实身份暴露之后,再想保全她,会变得很难。他尽可以向着她,无时无刻念着她,然而他即便手眼通天,也不能杜绝有人暗中对她不利。

后宫的嫔妃固然没有那么大的胆量,但太后呢?一些勾勾绕绕,甚至是宫外和她有牵扯的人和事,会不会哪天又发作起来,夺了她的性命?

他不敢冒险了,一次九死一生足够了,看来留下她,对她未必好,也许放她自由,才是对她最大的成全吧。

轻舒一口气,他这次终于痛下了决心,对杨稳说:“你带她走吧,走得远远的,走到朕看不见的地方,再也不要回来了。”顿了顿,他复又望向她,“朕用尽了所有力气爱你,不悔,但无奈,你我不是同路人,再留你在身边,迟早会害了你。你不是对朕说过,想让朕放你自由吗,好,朕答应你。你日后……一定要好好活着,活到白发苍苍,儿孙满堂。多年之后再想起朕,不要有怨恨,朕纵有千般过错,对你的心是澄澈的,没有过错。”

他说完这番话,魂魄和身体剥离,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东西,真的彻彻底底离他远去了。所有的痛和悔恨,留待将来细品吧,人生中曾有过这样一段刻骨铭心的爱,足了。

垂下袖子,他慢慢走出西花园,身后火焰冲天,也没有再回一下头。

走上西二长街,路过咸熙门的时候,他忽然顿住了步子。

章回忙上来请示下,“万岁爷,要上咸福宫吗?”

他涩然望向宫门内,到底还是摇头,一步一步地,行尸走肉般朝远处走去。

那厢咸福宫里,太后始终七上八下,“闹了这么大的动静,花园都烧了,人究竟是死是活?”

楚嬷嬷也忐忑不安,“不芣还没回来,不知道怎么样了。太后,咱们这回,可是做得太过了呀,万一人真没了,那可怎么办?”

太后眼里浮起了严霜,“我压根儿没想让她活,死了就死了,只要不危及皇帝,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这事儿,还得从两天前说起。那天不芣进来,鬼鬼祟祟地说:“老祖宗,奴婢探得了一个了不得的消息,不敢隐瞒您,非得禀报您不可。”

楚嬷嬷发笑,“这猴儿崽子,又折腾什么西洋景儿呢,都折腾到太后跟前来了。”

不芣说不是,“嬷嬷,这回真是大事儿,大得不能再大了,保管您听了吓一跳,真的。”

太后便正了身子,“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还能吓着我?你可仔细说来,要是吓不着我,我叫人扒了你的皮。”

不芣直咽唾沫,“这事儿,事关江山社稷。老祖宗,您还不知道呢,朝廷削藩,外头藩王正兴兵,要谋反了。万岁爷前阵子在西海子遇袭,就是藩王们派来的死士干的。还有一桩,延春阁那位和藩王们有牵扯,藩王们利用她把万岁爷诓到西海子,她又趁乱动手刺伤了万岁爷,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儿。如今万岁爷接了探报,湘王的人马悄悄潜进城,说是要趁着寒衣节闯宫呢。奴婢听见这消息,吓得腿脚直哆嗦,那位要是再留在宫里,别说万岁爷,就是这大邺江山,都要被她弄垮喽。”

果真是个大得不能再大的大事,太后听完人都麻了,颤声说:“这妖精,留不得……万万留不得了。”

古来祸乱朝纲的女人还少吗,她不光要皇帝的命,还要断送这大邺江山,自己就算再同情许家满门,也绝不能姑息了。

想法子,直接把人除掉吧,太后道:“给金禧送包药过去,趁人不备下进饭食里,一了百了。”

不芣眨巴着眼儿说:“您要是这么做了,恐怕会伤万岁爷的心。为个女人,弄得母子之间势不两立,岂不让宫里那些娘娘看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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