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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陌生。

“……你还没有成仙。”

安无雪苦笑一声。

这便是他和谢折风的师尊。

无情无偏私,严厉,肃穆,在意的从来只有苍生、修行。

仙祸末期他和谢折风必须扛起两界重担的时候,他曾经如同凡人思念逝去的长辈一般,很怀念南鹤。

和妖魔斗法后,休憩的梦中,他还会梦到师尊教他和师弟修行的过往。

那时他有很多话想和这个他唯一的长辈说。

如今……如今却是无话可说了。

“师尊,我自一千三百年后而来。仙祸终了于几百年之后,在那之前,我与众仙修在四海临城立剑阵,替代天柱,师弟——谢折风……”

南鹤稍稍回眸,看向少年身影:“我确实想收他为弟子。”

“师弟继任仙尊位,登仙清肃天下妖魔。”

“我死了。”

“是,你死了。”

幻境中的归絮海已经完全坍塌。

琅风城边沿开始破碎。

世人大多畏死,拥有越多之人,越害怕死亡与湮灭。

可南鹤立于两界之巅,却对自己的陨落并不惊讶。

他只平淡地说:“琅风天柱已毁,四方天柱皆断。天道有缺,不修魔者,非勘破生死道至极致,无法登仙。这孩子天生妖魔骨,却根骨有剑意,为魔,祸乱天下,为仙,俯瞰苍生。他修魔能一路坦途,修仙,便是十步九劫。如此艰难,若成——天道也拦不住他。”

“可妖魔骨是他天性,他没死在天雷下,妖魔骨便不会被天雷所除。这会是他躲不开的业障。他剔除妖魔骨了吗?”

“还是说……这就是你逆流千年来寻我的原因。”

南鹤果然知道!

他不仅知道,除了对姜轻藏起的另一半妖魔骨一无所知,南鹤连后事都猜得完全不差!!!

师尊为谢折风选无情道、下无情咒,果然是为了压制妖魔骨,让谢折风走一条截然不同的仙途。

这一盘棋,姜轻在下,南鹤也在下。

四方崩塌之势越来越快,安无雪赶忙问:“师尊,师弟身上的妖魔骨只有一半,还有一半仍在雪妖族长老容姬的身上。姜轻为了从因果线中寻回浊仙秘法,将容姬封印千年,至师弟登仙之后方才被唤醒。姜轻以妖魔骨逼我寻出浊仙秘法登仙,妖魔骨和剑骨如今是师弟之身,是他的全部,无法在师弟未死之前毁去,若妖魔骨合二为一,后果不堪设想,弟子想问剔骨之法。”

南鹤听到“姜轻”二字时,向来古井无波的眼神居然稍稍闪动了一下。

他怔愣片刻,手中,千年前的春华剑轻颤。

这把灵剑是姜轻送他的第一把剑。

也是他几千年仙途,常伴身侧的名剑。

——他想起姜轻,神识不自觉勾连上了春华。

安无雪方才一直都在努力稳着心神。

他知晓时间越紧急,他越不能慌乱。

可春华嗡鸣的这一刻,他急忙催道:“师尊?”

姜轻已经追入观叶阵中,对方能感应春华,若是已经寻来,此刻怕是知晓他在哪了!

姜轻擅长因果阵道,若是寻到此处,多半有办法中断此间幻境!

没时间了。

南鹤被他一声呼唤扯回神思。

“没有办法。”他的师尊说。

“……什么?”

“根骨被废能活命,却从无不伤性命剔骨的说法。这孩子既已登仙,依你所说,双根骨已经是他的全部,在因果既成的一千三百年后,妖魔骨之局已成,他无可选择,无路可走。”

安无雪心底一沉。

怎么会……

怎么会?

连南鹤都没有办法了吗?

难道他真的要依姜轻所想,不论如何,都要重现仙魔二立的仙祸吗!?

“师尊——”

“无雪。”

南鹤打断了他。

幻境崩塌已至眼前,漠然清冷的嗓音一如当年:“我还是浮生道之时,无法登仙,问遍北冥仙长,才知我道心不顺,选错道途,半步登仙之境已经是我修浮生道能走到的极致,若想登仙,唯有改道。”

“我做了几次尝试,都无法斩断我与他的因果。”

这里的“他”指的是谁,南鹤没有说清,安无雪却能听清。

曲闻道曾经创造无情咒,压制心中情念,以此来尝试能否直接转修无情。

可无情咒只能压情意,不能断因果纠缠,剑在而因果在,因此曲闻道最后才选了折剑破道。

南鹤眸光淡然。

“……在破道之前,我曾故意引走他,独自一人尝试引动过浮生道天劫。”

……什么!?

师尊居然在浮生道之时便想过强行登仙!?

不……这时候师尊和他说这个干什么?

“师尊,阵外危急……”

南鹤却只是摇了摇头。

安无雪对此格外熟悉。

他小时候学剑,待不住的时候,南鹤不会骂他,只会这般轻轻摇头。

仙长威严甚重,无声地摇头,便让他收了所有心思,专心听下去。

一如现在。

他一愣,下意识没了追问之心,安静地听南鹤接着说:“浮生道窥见天地七情,此道仙修引动登仙雷劫的那一刻,便可感知四方天柱,插手天道。引动登仙雷劫的那一刹那,我自命不凡,觉得天道任我更改干预。我想从中看到能否将浮生道这条路走到底,我曲氏擅卜算,我便以卜算之法,于天柱之中,算我未来因果。”

浮生道仙修哪怕还没登仙,只要引动登仙雷劫,便可拥有连通天柱之能了吗?

“未来因果……师尊看到了什么?”

幻境崩塌至城主府。

南鹤身后,过往中,少年的安无雪和谢折风已经被虚无吞没。

“我看到未来两界妖魔横行,我已无情大成而登仙,率领落月高手,征战四方,斩妖除魔。”

安无雪瞪大双眼。

这说的不就是当年仙祸吗?

幻境崩塌至南鹤身后。

他娓娓道来般,嗓音无悲无喜:“我觉得那是不可对抗的因果天命,我注定无法浮生大成,对抗天劫只是徒劳。于是我即刻破道,收回登仙之意。”

“登仙雷劫退去,我从此走上无情。”

安无雪双唇微动,万千言语于心间,却不知该如何言说。

他的面前是他曾经最尊敬的师长,也是辜负妖修狠心绝情的曲闻道。

横跨千年未来现在过往,他的师长同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坚信因果既定无可更改,所以我放弃了。”

“我‘今日’才知,我之放弃,才是因果既定。”

安无雪双瞳微颤。

话音落下。

正值此刻。

安无雪身后传来一阵灵力波动。

幻境崩塌的边缘,有人持剑而入。

琅风城最后的长风吹来,吹动南鹤剑尊的衣摆。

碎发拍打着他的额间,他看着安无雪的方向,却没有在看安无雪。

他在望着安无雪的身后。

那双从来没有人间七情的双眸之中,突然盛满繁芜。

长风忽停。

幻境崩塌。

千余年前的曲闻道化入湮灭之中,四方归于黑暗。

过往如方才那阵摸不到寻不回的风,再也触不到踪迹。

安无雪没回头。

姜轻在他身后,闲话家常般同他说:“他真是永远都是那样。我记忆里是那样,落月峰的仙尊是那样,幻境之中千年前的他也是那样。你说,我若是早来一步,是能听到他一句对不起,还是得春华剑锋带着杀意刺来呢?”

安无雪回过身去。

他瞧见姜轻嘴角挂着笑,双眸之中却只有悲凉。

“哦,对了,”姜轻恍惚了一下,“差点忘了我为何要在这里,我好像来迟一步,没听到他和你说了什么——曲闻道有应对之法吗?”

他这般问着,好似他们还没有撕破脸一般。

安无雪却也没有出手,在观叶阵剩下的一片虚无之中,摇头道:“没有。”

姜轻讥笑一声:“那首座打算怎么办呢?”

安无雪不言。

幻境破了,生死门现。

可他进观叶阵的目的已经达到,他如今只需一会布阵之人感应到阵中情况,撤回阵法。

他还在回想南鹤所说的那番话。

登仙,天柱,因果……

姜轻踏着虚无,缓步行至他的面前。

……又在打量他。

“姜道友,”他说,“你我都清楚,在此地动手没有意义,你杀不了我,我杀不了你。你若当真无聊,生死门就在前面,你可以趁着阵法未破,入生门寻下一处幻境。曲闻道负你,你便当面去找他。”

姜轻轻轻摇头,嘴角噙笑道:“找他干什么呢?”

“世人喜欢寻负心人诘问,是因心有不甘,身怀困惑。可我如今胜券在握,也并无执迷。”

“若说遗憾,那也不是没有——他死得太早,瞧不见我最后还是比他棋高一着。”

他说着,又往安无雪跟前走了一步。

“飒”的一声。

安无雪反手握着春华,剑锋横亘于他和姜轻当中。

姜轻不得不停下脚步,叹气道:“我又不会在此时动手。哎,首座,曲闻道可否和你说过……你其实很像曾经的他?”

安无雪一愣。

师尊和他……?

开什么玩笑。

“你觉得很荒谬,对吗?”姜轻已经看出他心中所想,“因为你不曾见过曾经的他。”

曾经的他。

曾经的曲闻道。

浮生道的少年天才,出生便站在修真界的云端,从不明白什么是瓶颈。

两界修士终其一生无法到达的境界,对他而言轻而易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