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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朗乾坤之下, 天上城在云海之间,亭台楼阁明亮得熠熠生辉。

“……无论日后是敌是友,这世道是向左还是向右, 有了人才有这人间。没有因为敌我世道而牺牲人的道理。”

那张被林雪庚标注的地图如同一副巨画显示在晴空之中, 十六个分区清晰醒目。谢玉珠将要即将发生之事一一说明, 声音在街巷中回荡。

许多百姓已经掉头向将最后留存的青云山奔去, 街道混乱,人群吵闹拥挤,惊慌声不绝于耳。

谢玉珠说话之时,便有许多灵匪从人群中现身。

半个月来天上城中,已经没有灵匪不知“城主夫人”的威名。他们谨遵命令,不顾仙门修士在场, 运转灵器朝即将坠落的第一片区域而去。

扶光宗弟子的白色道袍在人群中格外扎眼。许多其他仙门的修士飞奔而来, 询问台上的可是真的策玉师君?为何没有听说策玉师君出关来此?

扶光宗弟子面面相觑, 不知如何作答时,谢玉想却从他们之中走出。

她站在众人之前,镇定道:“台上确实是我们宗主,宗主修行受损以至于灵脉闭塞, 现在暂时无法使用灵力, 所以此来天上城并未声张。”

其他仙门的修士得到扶光宗弟子的确认,便道:“原来如此,既然策玉师君有此号令, 我们自然义不容辞!”

眼见着询问者纷纷离去开始行动, 扶光宗其他弟子对谢玉想道:“玉想,你分明知道那是……”

这些扶光宗弟子许多都参与过天镜阵之围, 知道策玉师君魇修失败之事,也知晓谢玉珠的存在。

谢玉想回身一一看过同门的眼睛, 并未有一丝动摇。

“我方才所说没有一句虚言,她就是策玉师君,是我们的宗主,正在做我们宗主该做之事。即便是来日被问罪押于堂上,我也依然这样说。”

谢玉珠站在台上,看着台下的修士与灵匪纷纷行动,终于吐出一口气来。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心跳如鼓,手中已经攥出了汗。

“你们随我去看风舟……”她转身,对等在旁边的牵丝假人说道。

有人从天而降落在她身边,扶光宗道袍展开,遮去阳光,划出一道圆披在她身上。

谢玉珠看向给她披上道袍之人,正是她的姐姐谢玉想。

谢玉想身边站着五个扶光宗弟子,她看看谢玉珠,后退一步,拜道:“弟子谢玉想拜见宗主,听凭宗主差遣。”

她身后那几个扶光宗弟子虽面有犹豫之色,却也行礼道:“弟子参见宗主。”

谢玉珠怔了怔,继而攥住道袍的领口,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郑重地点点头。

“我们走吧。”

遥远的西州,天裂之底,那坍塌中的狭小之地落尘纷纷。

温辞的胳膊落在血泊之中,溅起一片血花,他衣衫被红色染透,鲜血汩汩而出。

他确实是身体强韧,怎么折腾都还有气在,甚至神志清醒,仿佛很能忍受痛苦。

一双黑靴停在他身边,卫渊居高临下地望着温辞。他捏紧拳头,目光深沉不见一丝光芒。

温辞,疫魔竟是巫恩辞。

偏偏是巫恩辞。

是梦墟主人,是叶悯微心上之人,是他计划里未来秩序中的一环。

若温辞死在他手里,叶悯微定然生疑,她甚至可以用时轮复生温辞来询问凶手。

待那时叶悯微或许不惜与他决裂,甚至于鱼死网破,他的计划不知还要生出多少事端,多年的筹谋功亏一篑。如今箭在弦上,离改天换地只剩一步之遥。

此刻或许应该忍耐,应该装作放过温辞,待以后他无用之时再借别人的手……

温辞转头看向他,殷红的眼眸中,却竟然含着一丝怜悯。

卫渊蹲下来,凝视着温辞的眼眸:“你这般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温辞咳嗽着,说道:“没什么意思……我一早猜到,这并非你我之间的斗争,是你与自己野心的斗争。”

“因仇恨而筹谋,最终又因为这筹谋要忍耐仇恨,多么可笑。”

卫渊脑海中仿佛有一根弦绷断,他骤然攥住温辞的衣领,手因过于用力而颤抖,却最终放下温辞。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大笑起来。

在这狭窄逼仄的倾颓之地,他的声音重重回荡,仿佛鬼魅。

“可笑,怎么会不可笑?凶手脱去疫魔之名,这数十年来坐拥梦墟,享有盛名、举世敬仰。而我寻寻觅觅八十余年,却连疫魔就在身边都不曾认出!”

“若不是卫某还活着,梦墟主人恐怕早就忘记还有疫魔这回事,心安理得地逍遥了吧!?”

“忘记……心安理得?”温辞重复道。

他身上粘稠的鲜血和无数的噩梦重叠在一起,惊叫声与诅咒声,以及无数赤红的眼眸仿佛就要突破鲜血,从噩梦里来到他面前。

“我记得比你还清楚。”

“你记得,你说你记得?好啊,你说说看,你都记得些什么?”

“沧州二十八镇数万人丧生,官府封城尸横遍野,沧江尽染殷红。我见过这数万人的死梦,听过他们每一个人的哀嚎诅咒和恳求。”

温辞缓缓说道。

他病愈下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沧州,那些因瘟疫而死的人若留下坟冢墓碑,他便挨个祭拜磕头过去。那些人的名字,他到现在也不曾忘记。

但他也知道那毫无用处。

“他们终究因我而死,从我嘴里说出抱歉都是轻贱,我以死谢罪也不足以偿还。”

“但是我思来想去,竟没有地方可以挽回,我甚至不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出生便有疫病,却对此一无所知,我能有什么选择?回去娘胎里重生一次吗?出生时把自己溺死吗?”

温辞攥紧拳头,却突然笑起来。

他一字一顿道:“可是怎么办呢,我也想活啊。”

“我已经见过这个人间了。即便在所有血泊里都看见鬼影,即便永生永世噩梦缠身,即便无人相伴无人相亲,我也想留在这个人间啊。”

他走遍五湖四海,与形形色色的人萍水相逢。总有人想接近他、了解他,而他总是对他们说——你们懂什么?

没有人能懂得。

那一扇高门,一场瘟疫,一场大雪,山上的一个姑娘。

他长久以来身缚锁链,叶悯微替他斩断锁链的一端,令他离开那座高山。可锁链的这端将永远缠绕在他脚上,拖在他身后,一路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身上的锁链。

他不必被任何人懂得,甚至不必有谁知道他的名字。

他可以是任何一个人,台上的戏角,游街的神明,戴上面具,穿着舞服,在某些时刻得到注视,在人们的笑声里走过,浸没在这人间烟火之中。

那就足够了,对他来说就足够了,这个人间就是他一整个童年的梦想。

那个白皙沉默的孩子似乎又从黑暗深处浮现,他站在尸山血海之中,冷冷地睁着眼睛,凝视着温辞。

温辞总是无法直视他的眼睛。

这个孩子却时时刻刻在揭穿他。

在卫渊之前,他早已与自己对峙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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