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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俏笑得眯起眼睛:“好好好,不说不说,反正你别瞎想就是了。”

黎衍沉默片刻,说:“

我现在……有点儿明白谢总为什么会怕老了。咱俩以后年纪大了,总感觉你会很辛苦。”

“几十年后的事呢,现在着什么急呀。”周俏对着他调皮地眨眨眼睛,“你要怕我辛苦,咱俩就生两个孩子,等孩子大了,能帮咱俩的忙了,我就不辛苦啦。”

“我去!生一个都要养不起,还生两个?”黎衍不停摇头,“不行不行,爸爸压力太大,爸爸只要一个小女儿就行了。”

周俏笑个不停:“那万一生个儿子出来怎么办啊?丢掉吗?”

“就不要儿子!”黎衍一脸的嫌弃,“你不知道,三金三天两头和我抱怨,家里两个弟弟有多吵多皮,我听着都头大。两个小孩都已经会爬了,满地乱窜,三金在家轮椅都不好通过,小孩子见着轮椅还好奇,总要追着爬,手往轮子上蹭,三金还因为这个被他妈骂,你说冤枉不冤枉?”

张有鑫这事儿是真的。

大学毕业后,他在家忍气吞声一个月,和老爹拉锯战了一个月,终于说服他爸给他买了一套房。

他父母家所在的小区是豪华楼盘,面积都很大,没有一套房子在2000万以下。老张还没条件在本小区再买一套,只能在家附近的一个旧小区给张有鑫买了一套80多方的二手电梯房,三百多万全款付清。

房子本身带装修,张有鑫添了些家具家电,收拾行李就搬了过去。

八月中旬的一个周末,黎衍开着小黄蜂应邀去张有鑫的新家做客。

进门后他发现柯玉也在,板着一张脸,好像全世界欠了她五百万。张有鑫神情萎靡,穿着一件松垮垮的白色T坐在轮椅上,底下是黑色五分裤,膝盖和细瘦的小腿都露着,膝盖骨突起明显,脚上连拖鞋都没穿,苍白的脚丫子直接搁在轮椅踏板上,显而易见的绵软无力。

黎衍转着轮椅进客厅,觉得这房子很宽敞,客厅靠窗的位置摆着一个四脚助行器、一套用来练站的站立架、一块瑜伽垫,边上搁着绑腿的支具和一台专供截瘫人士使用的被动训练脚蹬车,琳琅满目,看着颇为专业。

柯玉帮黎衍倒了一杯水,说自己出门去打包午饭,看都没看张有鑫一眼就走了。

等她离开,黎衍问张有鑫:“柯玉怎么回事

?你俩吵架了?”

“别提了!烦死个人。”张有鑫一脸愤懑,“天天要我锻炼!我妈都没这么催我的!有什么好练的?衍哥你说说,就我这种情况,练不练有什么关系?练了能站起来啊?不能!永远都不能!我特么就不爱锻炼了!她居然还给我甩脸!你刚刚也看到了,你是客人!有她这样的吗?老子面子都没有了!”

黎衍:“……”

他耐心劝道:“锻炼这事儿,我之前和周俏也吵过。其实柯玉也是为你好,我坚持锻炼一年多了,现在真的比以前好,不管站还是走时间都能坚持更久,你反正也没上班,又不是没时间练,就练一下嘛,没坏处啊。”

“衍哥,我和你不一样的。”张有鑫觉得很头疼,“你练了当然有好处,你本身穿着假肢就能走能站,我不行啊!我腰以下一点感觉都没有的,那个根本不是走路,就是把腿甩出去你懂吗?我都不明白你们为什么都要我锻炼,截瘫不会死!腿瘦成皮包骨都死不了!只有并发症才会死!还不如让我好好养着呢!不生褥疮,尿路不感染,身上别破皮,比什么都强!我都这样了还能活多少年?让我活得开心点不行吗?非逼着我做这做那,我妈还要搞笑,到现在都还幻想我会好起来,请你们相信科学可以吗?哎操老子真是服了……”

黎衍心里知道张有鑫的观念是不对的,可是以他的立场实在也很难去劝。张有鑫很固执,连医生的话都不愿听,柯玉又不像周俏那样会温柔相劝,脾气上来直接就是骂,两个人不吵起来才有鬼。

见张有鑫这么生气,黎衍决定扯开话题,问:“你和柯玉……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张有鑫奇怪地反问:“什么什么情况?”

黎衍迟疑着:“就是……你俩,是在谈恋爱吗?”

张有鑫眨眨他的大眼睛:“你是认真的吗?”

黎衍点点头。

“卧槽!怎么可能啊?哈哈哈哈哈……”张有鑫夸张大笑,笑得手都拍大腿了,“衍哥你没看到她的样子吗?她哪里像个女的啊?剃头的频率比我都高,买的衣服比我都要汉子,要不是那张脸还像个女生,我特么都想送她剃须刀了!”

黎衍想了半天,还是

把那句“我和周俏都觉得柯玉喜欢你”给咽进肚子里,问:“那你……还是喜欢那个小女神吗?她还没毕业吧?你俩现在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就一直挺暧昧的。”张有鑫打开微信,找出女神的朋友圈给黎衍看,“就是她,长得漂亮不?我喜欢这种类型的女孩。”

黎衍看了一眼,作为一个对陌生女孩轻度脸盲症患者,视线一移开照片,就已经忘记了那张尖脸大眼网红脸。

他皱眉说:“你俩也暧昧好久了吧?两年多了,这还要暧昧到什么时候去?好就好,不好就拉倒,她这不是在拖着你吗?”

张有鑫没吭声,垂了一会儿脑袋,好半天才抬起头来看黎衍,说:“衍哥,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懂,其实……我自己都知道我不会和她有结果,但我就是很享受这个过程。她一直配合我,没有明确地拒绝过我,我也没有特别明确地说要她做我女朋友。就我单身,她也单身,平时聊聊微信,一起打个王者,隔一阵子我请她吃个饭,送个小礼物,我觉得只要保持这个状态,我就很满足了。”

黎衍:“……”

他果然不懂。

张有鑫转着轮椅往阳台去:“出来抽根烟吧。”

黎衍跟了过去,两架轮椅停在阳台上,张有鑫把烟递给黎衍:“衍哥我最近其实挺烦的,有些话没和你说,说了就怕你又觉得我在发神经。”

他转头看向黎衍,眯着眼睛抽了一口烟,说:“我真挺羡慕你的,有工作,有老婆,能走,能站,每天忙忙碌碌,生活很有奔头的样子。我不是,我每天都没事干,也懒得去找工作,我爸说了,每个月给我三万块,用得不够再问他要。我上哪儿去找每个月挣三万的工作?”

黎衍默默抽了口烟。

张有鑫又转回脑袋,目视前方,眼神空洞洞的:“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大小便失禁,每天算着时间去排尿,喝多少水都严格控制。晚上睡觉还要定闹钟翻身,就怕生褥疮。屁股上和腿上肉越来越瘪,穿什么裤子都没型,甭跟我说锻炼,没用的,就算一天练两小时,腿该细还是细。而且我还是个处男,没做过,估计也做不了,你说说,我才二十四,这辈子怎么过?”

黎衍来之前完全没想到,张有鑫会对他说这些。

和微信里插科打诨、骚话连篇的三金不一样,现实里的张有鑫虽然没有经济上的困扰,其他烦恼比起黎衍来只会多,不会少。

黎衍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恨不得周俏上身,可以叭叭叭地说出一大堆鼓励的话。然而他到底不是周俏,知道很多话说出来都很空泛,张有鑫肯定听过无数遍,再说也没有意义了。

黎衍甚至想要不要介绍谢若恒给张有鑫认识,让他知道其实截瘫人士也可以积极乐观地面对生活。转念一想,现在也不是时候,张有鑫情绪正低落,而且他参加了轮椅俱乐部,肯定见过很多生活不错的残疾人,但显然他的状态是:我知道,我理解,但我做不到,也不想做。

本来就是这样的,不是别人能行,你就能行,别人觉得这没什么,你也要觉得这没什么。

黎衍最明白这个道理。就像别的双大腿截肢人士可以在人前大大方方地靠小板凳挪动,黎衍就不行,不行就是不行,没道理讲,就是不行!

所以最后,他只能拍拍张有鑫的肩,什么都没说。

张有鑫吐出一道烟气,颓丧地说:“就这样吧,活一天是一天,吃好喝好,想去哪儿就去,想玩什么就玩,想买什么就买,再活个二、三十年,也够本了。”

再过二、三十年,他也才四、五十岁,黎衍看着张有鑫年轻英俊的侧脸,沉默不语。

柯玉回来以后,三个人吃了一顿索然无味的午餐,吃完后,黎衍就告辞了。

轮椅出门后他回头看张有鑫,张有鑫对他笑笑,嘴边两个酒窝清晰地露出来,说:“衍哥,下回见。”

——

周俊树收到了邱老师寄过来的A大录取通知书,录取专业是环境与资源学院的环境工程专业。

这不是他的第一志愿,第一第二志愿果然滑档了,不过周俊树先前就被黎衍打过预防针,所以被环境工程专业录取,他依旧很高兴。

八月底,周俊树背着行囊去A大报到,宋晋阳开车,黎衍和沈春燕陪同。

重回A大,黎衍倒没什么,沈春燕激动得不行,不停和小树说当年送黎衍入学时的情景。

小少年的寝室在五楼,黎衍没上去,沈

春燕和宋晋阳陪小树进寝室放行李,沈春燕就像别的新生妈妈一样,爬着梯子到床上给小树擦床板、套被子、装蚊帐。

小树室友的妈妈和沈春燕打招呼,沈春燕也懒得解释,指着宋晋阳和周俊树说:“我大儿子,小儿子!”周俊树黑脸一红,也没反驳。

沈女士唯一的正牌儿子在楼下打了个喷嚏。

宋晋阳揽着周俊树的肩,和寝室里其他三个男孩一一打招呼:“这是我弟周俊树,以后大家一个寝室要相亲相爱,不要打架。”他拿出黎衍准备的一大袋子零食饮料,借花献佛,“男孩子容易饿,这些吃的喝的你们晚上肚子饿了可以吃,吃得不够下回小树会再带。”

三个室友都挺友善,对着宋晋阳说:“谢谢哥!”

周俊树觉得自己倍儿有面子,安顿完毕,他把沈春燕和宋晋阳送下楼,看到黎衍等在一棵大树的树荫下,走过去说:“姐夫,谢谢你买的那些东西,我看他们都挺喜欢的。”

黎衍笑起来:“你们这么大的男孩子,其实嘴巴都馋,又容易饿。你姐不在,我当然要好好关照你。”

临走前,黎衍给小树五千块现金做生活费,让他先用着,不要去找费时间的兼职,可以试试做家教。周俊树暑假里自己都赚了四、五千,死活不肯收,对黎衍说生活费足够了,他会自己再想办法赚。

小少年主意很大,黎衍硬塞给他两千块后,就没再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