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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再往后推两日,天盛八年六月十三,却是朝野皆知且讳莫如深的日子。

那便是登闻鼓事件发生之日,亦是卫晏死之日。

世人皆以为,明睿长公主是在卫晏死后三日,天盛八年六月十六,忧思成疾而亡。

而真正的事实竟然是——早在卫晏死前两日,天盛八年六月十一,长公主已经身亡么?!

且是死于凤阁之中!

这是何等令人震惊的事实!

随着这可怖事实如沉水蛛网一般浮出水面,一些盘桓在这桩旧案中的疑点也再度浮现在人们心头。

比如,以明睿长公主在朝在野的威望与声望,如何会眼睁睁地看着卫晏死于登闻鼓下,而自始至终没有露面。

如果在登闻鼓事件发生时,长公主已先一步遇害,此事自然有了合理解释。

“只是一封莫须有的供状而已,如何能断定不是伪造,而是文尚所书?”

龚珍当先质问。

然后就有礼部官员小声回道:“好像……确实是文尚书笔迹不假。”

“文氏书法很有名,文尚书的字,我们都认得……”

官员说完,才意识到气氛不对,吓得闭嘴。

而此时此刻,不少人也终于回忆起,文尚在致仕回乡途中,身首异处,横死在沧浪亭之事。因为杀人手法极端,大理寺和刑部都断定为仇杀。

“是你 !”

“是你杀了文尚!”

有官员反应过来,愤怒望向卫瑾瑜。

“你身为督查院御史,竟然杀害朝廷命官!”

卫瑾瑜不屑一笑。

“文尚已致仕,何来朝廷命官之说。”

“为母报仇,天经地义,别说你没有证据证明我杀了文尚,就算有,他谋害我母在先,纵子行凶,戕害无辜学子在后,在礼部恶事做尽,亦是死有余辜。”

“然而文尚已死是,仅凭一封死无对证的供状,如何能让人信服?焉知不是文尚在受人胁迫的情况下,被迫写了这些内容?”

“谁说死无对证。”

卫瑾瑜凉薄一扯唇角。

“文尚供认,密谋杀害我母者,乃当时京中六大世家家主,除了文尚,其他五个,两个已死,还有三个,不都还活着么?”

少年郎乌眸分明透彻平静,官员却无端觉得背脊一寒。

“其他三个……”

官员震惊望着卫瑾瑜。

“没错。”

“姚氏家主姚良玉,裴氏家主裴道闳,卫氏家主卫悯。他们,不都活着么?”

大约没料到卫瑾瑜敢直呼卫悯大名,官员张大嘴说不出话。

卫悯手中亦捏着一张供状,冷冷看着少年,以平静而冷酷的语气道:“本辅看你是鬼迷心窍了,姚良玉早已坠崖而死,裴国公忠心为国,连先帝都称赞,如今缠绵病榻,也早已起不得身,你是要让本辅与你对质么?凭一个罪臣的攀咬之词?”

卫悯直接将文尚供词定义为攀咬。

依附于卫氏的官员见首辅如此镇定,也跟着镇定下来。

是啊,就算这封供状真出自文尚之手,文尚一个死人,死无对证,他的证词,岂可采信!

卫瑾瑜只说了一句:“谁说姚良玉已死?”

卫悯神色终于微微一变。

卫瑾瑜:“我母亲身怀武艺,你们知道,要悄无声息杀她不易,必须有同样武艺高强者,一击必中。”

“所以,你们选择了武将出身,曾经领兵打仗的姚良玉来当这个‘执刀者’。”

“为了保证事成,姚良玉用匕首在我母亲身上整整捅了十刀,刀刀皆是要害。而你首辅大人,便坐于高处,冷眼看着这一切。”

少年语调终于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样一个亲手杀害了我母亲的凶手,我怎么会让他轻易死呢?”

在场人群再度因这惊人可怖的信息而静默。

顾凌洲亦握着一封血书,以异常凝重复杂神色打量着决然而立的少年。

而这间隙,明棠已经提了一个人越众而出。

那人一身道袍,做道士装扮,骨骼瘦削,竟是本该已经坠崖而死的姚良玉。

“首辅!”

龚珍伸手扶住卫悯。

卫悯摇头,道无事,然眼前依旧止不住一黑。

明棠直接将姚良玉踢跪在地,而后将刀横在姚良玉脖子上。

“还不将你知道的全部说出来。”

“姚良玉!”

卫悯低喝了声。

“当年诸世家歃血为盟,你忘了自己发的誓言了么!”

姚良玉怪笑一声。

“首辅大人,姚某自然没忘。”

“可我姚氏如今满门覆灭,远不及你卫氏风光无限,当年毒誓,又能应验到谁头上呢。”

“说实话,卫氏能有如今的风光,京中诸世家可都出了一份力,可现在看看,文氏姚氏皆已覆灭,裴氏半死不活,我们这些人,斗来斗去,倒是都给你首辅大人做了垫脚石咯。”

“不过话说回来,论手腕论城府论心狠,谁又比得上你首辅大人呢。为了卫氏一族的荣耀,您可是连自己最优秀的儿子都忍心舍弃。”

卫悯以更加冷酷语调道:“卫氏之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置喙,你以为你今日在此胡言乱语,就有人信你么!”

“陛下,这二人暗中勾结,当众惑乱视听,意图不轨,臣请陛下,立刻将此二人拿下,就地正法!”

皇帝苦笑。

“首辅不觉得,此时说这话太晚了么?”

卫悯眉峰一抖。

“陛下这是何意?”

皇帝道:“那要朕问首辅了,朕的长姐,究竟是如何死的?此事,又为何会经由卫嵩之口传出?”

卫悯看着皇帝,一时说不出话。

宫门外,明棠将绣春刀往下压了一分,姚良玉颈间一寒,立刻开口道:“当日我们做了精心准备和谋划,先是我们六人歃血为盟,以身家性命和家族前程立下毒誓,保证谁也不说出此事,之后让凤阁一名宫人以议事的名义请长公主入宫。我们本以为万无一失,谁料长公主竟带刀入宫。”

皇帝愤怒问:“接下来,你们干了什么?!”

姚良玉道:“长公主武艺高强,有武器在手,一旦交手,我们没有必胜把握。”

“好在天助我们,这时候,皇后娘娘出现了。”

今日祭礼,卫皇后亦一身素服,站在皇帝身侧。

听了这话,一直沉默不语的卫皇后容色几不可察颤了下,死死握住了手中佛珠。

姚良玉看着卫皇后。

“皇后娘娘不愧是卫氏嫡女,不知从何处得知了首辅的计划,在长公主进入凤阁前,‘恰巧’带着宫人出现,并将一盏亲自煮的花茶递给了长公主饮用。”

“长公主与卫皇后关系还算融洽,当时并无太多防备,便饮下了那盏花茶。那自然不是普通花茶,而是掺了能散去内力、令人四肢发软的药物。”

“之后,长公主进入凤阁,看到卫悯站在文极殿前,亲自迎候她的到来,果然放下了戒备。”

“我们剩下五人提前藏在门后,待卫悯与长公主一前一后进入殿中,便直接关闭殿门,文尚、裴道闳四人合力按住后进来的长公主,我则负责动手……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加上药物作用,长公主根本来不及拔刀。”

“之后,也是在卫皇后帮助下,我们将长公主尸体移入其常居住的殿中,一直到登闻鼓事件发生后,才让宫人透出消息,称长公主因卫晏之死忧思成疾……”

皇帝厌恶地看了眼身侧的皇后,因愤怒而浑身颤抖。

“你们简直猪狗不如!”

“长姐摄政期间,虽大力扶持寒门,却并未亏待世家,你们缘何竟能作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

“他们当然有理由。”

卫瑾瑜再度以平静语调开口。

“世家把持朝政已久,习惯了坐拥天下财富与权力,岂会容忍与寒门分一点羹。我母亲摄政之后,发现国库亏空严重,大渊根本不像表面所展示的那般繁荣,如不改革,大厦坍塌倾倒不过迟早之事,可世家乃盘踞在大渊最大的庞然大物,想要撼动谈何容易。母亲虽已极力缓和世家与寒门矛盾,甚至在凤阁内立下‘两名寒门宰辅,两名世家宰辅’的规矩,以示公平,可在世家眼里,寒门根本没有进入权力中心、与世家平起平坐的资格。便是两个名额,于世家而言已是极大的挑衅和侮辱。可惜大局已定,我母亲是先帝亲封的摄政长公主,我父亲作为世家之首卫氏代表,又鼎力支持母亲改革,世家只能忍心吞声,接受了现实。之后,在我母亲鼎力支持下,寒门出身的陆允安坐上了首辅之位。陆允安甫一上位,就提出了实施新政,而新政第一宗旨,就是遏制世家权力。”

“世家自然激烈反对,我母亲为了平息众议,让新政顺利推行,提出与卫氏联姻,换取卫氏支持。”

“我父亲是公认的卫氏下一任家主,若我母亲真以摄政长公主身份嫁入卫氏,无论改革结果如何,卫氏一族荣耀皆可长盛不衰。所以,卫氏答应了条件,而寒门和世家,也终于短暂得握手言和。”

“而这一切,在天盛四年,发生了变化。”

因陆允安三字一直是禁忌,这段尘封多年的往事,一直无人敢提起。

不少人尤其是国子监的学子们都听入了神。

便是持重如杨清,亦忍不住问:“为何天盛四年会发生变化?”

卫瑾瑜:“因为之前的新政,大多集中在科举选官和遏制世家特权上,而天盛四年,陆允安提出了全新的税赋改革,并要求户部重新丈量全国田亩,编制新的鱼鳞图册。”

“陆允安还要求各地官府严查世家侵吞田亩之事,让世家将所有田亩归还给百姓,否则严惩不贷。”

“切肤之痛如何能与削肉剜骨之痛相比。世家能坐拥无数财富,便是靠侵吞垄断天下田亩,逼民为奴,这项新政一旦实施,世家将彻底失去赖以生存的根基,天下财富,将聚之于国库,而非世家之手,世家岂会愿意?”

“可此项改革在民间呼声极高,世家不敢公然反对,否则便会遭到天下人的唾骂与仇视,世家再傲慢,也知无法与天下人作对。他们只能在暗处使手段,比如,让户部官员故意拖延进度,让负责清丈田亩的官员在清丈工具上做文章,比如,和各地大族豪强勾结,阻挠清丈进度……但陆允安志在必行,我母亲又鼎力支持,并赐陆允安尚方宝剑,予他斩杀官员之权,新政依旧迎着巨大阻力往前推进。从天盛四年到天盛七年,全国田亩丈量完成大半,如果顺利推进,最迟再过一年,全国田亩便能完成清丈。”

“而巧合的是,就在天盛八年,狄人叩关,攻打西京。战事紧急如火,西京守将节节败退,十三城面临沦陷之危,新政只能暂停,之后陆允安作为首辅,亲自前往西京督战。”

“但陆允安最终亦未能力挽狂澜,之后,陆允安投敌叛国,将十三城拱手送与狄人,大渊痛失西北,陆允安独自回上京受审,对此事供认不讳。”

“世家本就痛恨陆允安,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将他踩死的机会,可我母亲却爱惜陆允安才华,相信陆允安品性,力排众议要保住陆允安性命,三司会审一度陷入僵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