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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走到赵得胜家时,她忽然想起阿木古楞来,便要折返去把自己在草原上最好的朋友也喊上。

穆俊卿原本一直含着笑跟随他们,眼睛安静地、悄悄地注视林雪君,忽听到她这样讲,便抬手一拦:

“你刚回来,大家有好多话要跟你聊。你们继续聊吧,我去喊阿木古楞。”

王建国目送穆俊卿折返的背影,忽然回头别有深意地扫了眼穆俊卿,随即若无其事地嘀咕:

“怎么穆同志今天话这么少呢。”

……

……

穆俊卿到阿木古楞毡包时,小少年正蹲在炉灶前煮从草原上带回来的牛奶。

他说明来意后,阿木古楞点点头,指着牛奶锅道:

“等我煮好奶,把奶带过去一起喝吧。”

“好。”

两个人于是都蹲在了炉灶边。

他们不很熟,一时也说不上什么话,便只望着炉洞里的火焰摇摆。

许久后,阿木古楞才率先打破安静,用日益熟练的汉话问:

“林同志说,穆同志在跟陈木匠学木匠工作,你将来也要做木匠吗?”

“嗯。”穆俊卿点点头,两个人于是再次沉默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穆俊卿转头看看阿木古楞,他们尴尬地对望几息,穆俊卿想,这回该轮到他来打破安静了,于是认真想了想话题,开口道:

“咱们国家现在和平了,将来肯定是要发展的。百废待兴,就是说各行各业都需要发展呢。

“我之前只学了各种文化知识,没学到什么能用于发展国家的技术。来这里后,我认真思考过,也衡量过咱们生产队的情况,觉得学习木匠工作是门不错的技术。

“木工工作不止是跟木头打交道,这里面其实蕴含着许多科学,比如怎么让几根木头拼接后支撑得住一个200斤男人的体重;怎样的结构可以使木头变成坚不可摧的房子、堡垒……

“这些如果学会了,就不止能做桌子椅子和独轮车,连高楼和大桥也能造,那将来就大有作为了。”

还可以离开这里,去更好的城市里去。

而且,有作为,有成就,那么就无需只沉默地远远仰望高山。

或许也能同高山比肩了。

穆俊卿很少提及自己对未来的规划,知青们中只有他一个学了木匠,聊起这个话题,总难引发其他人的兴趣。

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会跟个小朋友聊这么多。

他又望一望阿木古楞,或许是因为对方表情过于沉静,显出了远超同龄人的成熟和敏感吧。

“你能理解我说的吗?”

阿木古楞点点头,眼神特别安静,那双异色的眸子叫人望久了会产生正飘荡在镜面湖泊上的错觉。

穆俊卿歪着脑袋又看了他好一会儿,才也点点头。

两个人于是又没话了,好半晌后,穆俊卿转头问他:

“你喜欢做什么?将来想做什么?”

“我喜欢跟着林兽医学汉话,学兽医学知识,采草药,放牧,画画……”阿木古楞几乎将自己日常做的每件事都点了出来。

穆俊卿眼睛望着他,这一回,直到阿木古楞的话说完,穆俊卿都没有收回视线。

在他们这些知青的生活中,最重要的一笔就是‘迷茫’。

他们好像是这个社会的迷茫,也好像是这个时代的迷茫。

领袖说要让他们来到农村,来到边疆,来到无产阶级人群中,体会大家在城市里吃穿用的每一粒粮食、每一匹布都是这里的人民辛辛苦苦一日一夜劳作生产出来的。

如果城市知识青年们能体会到无产阶级的生活,明白青年人的真正使命,那么他们就不会迷茫,而是会珍惜这个学习和成长的机会。

可是他们并非从老一辈们口中那个吃人的旧社会中走出,他们看不到过去,也不明白世界运转中更深层次的哲理,他们只努力想看清未来,想要出人头地、想赚钱、想吃饱喝足、过上土豆炖牛肉的生活。

来到这里之后,甚至来到这里之前,穆俊卿都常常深陷迷茫之苦,未来总在迷雾中。

他看到林雪君的斗志,她从未提及过对首都的思念,即便抱怨寒冷和辛苦,也并未说过想回首都的话。

就好像她对首都的生活早已不再眷恋,难道筒子楼不使她怀念吗?难道满街的自行车和夏天女孩子们穿的布拉吉不使她渴望吗?她为什么总是对生产队里那些大家原本恐惧、嫌弃的东西甘之如饴。

最初,穆俊卿虽然努力融入这里,想要让自己过得好一点,但他心底里其实更害怕自己真的适应这里。

他恐惧‘留在这里’的可能性,哪怕只是想一想就害怕。

为什么林雪君不害怕吗?

为什么阿木古楞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少年对这些辛苦的生活似乎充满了眷恋和发自内心的喜爱。

在知青们心里只有干活,脑子里只想着将来回到城市的时候,阿木古楞此刻说出的‘热爱’和‘喜欢’的内容,竟条条都是在这里的细碎生活。

是什么让阿木古楞他们这些本地人从不厌恨这里的辛劳和落后?

是什么让林雪君心中充满希望和热情,能如此敞开胸怀接纳和热爱这里的劳动和生活?

穆俊卿盯着阿木古楞,直到对方开始用一种怪异的眼神回看他,这才收回视线,有些局促地道:

“你提到画画,你会画画吗?”

“林同志说我很有天赋。”阿木古楞垂眸踢了踢脚边的木柴,有些局促地抠了抠手指。

这几个月开始,他的手指像他的身高一样疯长。细长的骨骼撑起有些粗糙的皮肤,他觉得很不好看。

“画画很好,报纸上有许多漂亮的画,邮票上也有,还有贴在驻地门口的海报上,年画上,买的东西的包装上也有。地图需要画,人像需要画,设计图需要画,这是很重要的技能。各行各业都需要会画画的,是个未来会有大好前程的技术,你要好好画。”

穆俊卿真诚地为阿木古楞谋划,转而又道:

“而且画画很雅。”

“什么是雅?”阿木古楞伴着奶锅里冒小奶泡的咕嘟声问,问罢了又好像根本不关心什么‘雅’不‘雅’的评价,而是道:“画画也像你一样,要离开这里,去到别的地方吗?”

“画画吗?那很自由,这是一个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工作。你想去四季都春暖花开的地方也行,想去有极光的地方也行,想留在这里也行。”穆俊卿温和地摇了摇头,说着说着,简直对阿木古楞成为会画画的人后的生活产生了向往。

阿木古楞点了点头。

“你想当兽医,同时当画家?”穆俊卿问。

阿木古楞抬头再次望向穆俊卿,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

“草原需要兽医。”他说。

做兽医能跟林雪君同志一样,帮助那些曾经帮助过他的人。

“画画很自由,不需要远离草原,也可以远离草原。”他又说。

画画可以让他跟林雪君同志一样,想去草原上治牛羊就去,想回驻地就回。

一个只有13岁的男孩子,因为很早就开始独自生活,于是也很早就开始独立地规划自己的衣食住行。

他早学会像大人一样思考,也像大人一样去规划自己。

如今,他也学会了规划未来。

可是,他还是太小了,要是快些长大就好了,再快一些。

转头望向穆俊卿,他想,要是能一下子长得像对方一样大该多好啊。

“听起来都不错。”穆俊卿点了点头。

“……”阿木古楞仍在搓自己的手,拇指擦过掌心和指腹上的粗茧。

沉默几息后,从身后的一沓东西中掏出自己画的画给穆俊卿看。

“是很好看,你很有天赋,这很难得。”穆俊卿先将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才接过画,仔细端详后,格外真诚地夸赞。

牛奶沸腾了,阿木古楞也腼腆地笑了笑,他拽长袖子包住手掌后拎起奶壶,在穆俊卿跟他一起站起来时,忽然回头说:

“如果你的志向在外面,就不能长久地跟我们做朋友了。”

“因为分别吗?”穆俊卿怔住。

“嗯。而且……林同志会留在草原。”阿木古楞格外认真道。

“她告诉你的吗?”

阿木古楞转头深深地看了眼穆俊卿,摇了摇头。

走出毡包,他帮穆俊卿拉起门帘时说:

“林同志爱这里,她不会离开这里。”

话音落,穆俊卿穿过木门,阿木古楞松开手,大踏步往前走。

穆俊卿的步伐却踟蹰起来。

……

……

穆俊卿和阿木古楞赶到赵得胜家时还没有开餐,除了烹饪技术很不错的王建国在帮赵嫂子干活外,其他人都围着圆桌聊天。

穆俊卿目光一扫便注意到林雪君身边给他们留了两个位置。

因为腿长,穆俊卿率先一步坐到了更靠近林雪君的凳子。坐下后他先直视前方,与其他所有人打过招呼,才转头微笑着去看林雪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