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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跟着塔米尔一起长大的年轻人,还有跟塔米尔一起放过牧或一起干过活的年轻人们,在不大的土坯房里帮着塔米尔收拾东西,跟塔米尔讲首都的事儿,聊对接下来一个多月的畅想,很快便消减了塔米尔要去陌生地方工作一段时间的迷茫和慌张。

在塔米尔问进城有没有什么忌惮,首都人讲话他能不能听懂时,王建国笑着开玩笑:

“你别像在草原上似的,找没人的地方一撩袍子就给土地施肥就行,哈哈哈。”

“那肯定不会,谁还不知道上茅厕啊。”塔米尔哈哈笑着骂了两句,又跟着聊起别的。

林雪君坐在炕上看着塔米尔哈哈哈地跟大家瞎扯淡,瞧着他那性情豪爽到仿佛什么话都不会让他觉得冒犯的样子,放心许多。

看着抱胸站在桌边微笑望着大家的穆俊卿,林雪君知道穆大哥也是担心塔米尔去北京之行没有合适的衣服你,才会把自己的呢子大衣送给塔米尔穿的。

她忍不住想起后世大学时候寝室姐妹们准备参加答辩、面试或者出去约会前,会一起试衣服、商量穿什么。大家会摆出自己衣柜里所有拿得出手的衣服鞋子,一起挑、随便穿。

她又一次嗅到了青春和友谊的香气。

第二天清晨,塔米尔便坐着马车出发了。

林雪君、穆俊卿、阿木古楞、托娅等能请假的人都坐在马车上陪他一起去场部,大家非要送他上火车。

“哪用你们这么多人送的?我又不是小孩儿。”塔米尔坐在马车上,背着包袱一边跟阿妈阿爸摆手,一边转头对林雪君几人念叨。

“你连火车都没坐过,不送你,怕你不知道咋上车。”托娅不客气道。

“我送过好多人上火车,看也看会了。”塔米尔撇嘴。

远处驻地上乐玛阿妈和胡其图阿爸的身影越来越远,一直很兴奋的塔米尔忽然沉默下来。

天高地远,春风呼啸,土尘卷成黄雾,终于彻底遮挡了视线。

在海拉尔车站,塔米尔一人坐车,送别的朋友却凑齐了7个。

穆俊卿捏着车票找到塔米尔的位置,安排大家帮忙把行李放上放下后,又不放心地反复跟塔米尔强调:

“6包东西,下车的时候数着点,别落下。”

“知道了知道了,你怎么这么啰嗦?”塔米尔坐在座位上,东张西望地看,拍拍座椅,又用后背蹭一蹭靠背,往深处看看其他座位,又透过窗户望一望窗外的站台。

林雪君担心塔米尔第一次坐火车好多流程不熟悉,悄悄找到列车员,塞了一把糖给对方,请对方在卖东西的时候多提醒塔米尔。怕塔米尔不好意思问人,又请列车员同志在火车开动后告知塔米尔卫生间的使用,以及开门关门的方法等。

列车员笑着又将糖塞还给林雪君,看着塔米尔四周跟他拍拍打打说说笑笑的年轻人们,羡慕道:“你们关系处得真好。”

“跟他处得一般,他阿爸阿妈对我们好。”林雪君哈哈一笑,再次谢过列车员同志后,才走向塔米尔。

将兜里的糖给塔米尔邻座的乘客们分了一点,问过大家都去哪里后,林雪君又请四周的乘客们多多关照塔米尔,活像他的长辈。

在生产队做照顾牛羊牲畜的兽医做久了,好像已经渐渐习惯了照顾人。

“不用担心。”塔米尔笑着站起身,扶着车座靠背问林雪君:“你爸妈的地址写给我,熟悉一下工作后,我去代你探望他们。”

“我给家里的信中说了你要去首都跟杜教授做一个多月的翻译,等你到了杜教授那儿可能就会收到我爸或者我妈的电话。到时候你去我家吃饭,陪我妈我爸说说话就行。”林雪君笑着道:“要是有空,也可以去看望我爷爷,他周末闲着没事就喜欢去公园遛鸟,你可以跟着他去逛公园。不过不许说我坏话。”

“放心吧,报喜不报忧,我知道咋做。”塔米尔哈哈笑着说罢,又高兴问道:“你跟你爸妈提到过我啊?他们都知道我是谁?”

问罢,目光又忍不住往穆俊卿的方向斜过去,一脸的得意。

“……”穆俊卿。

他后悔借呢子大衣给塔米尔穿了!

“知道,我哥回家后,把我身边的朋友和长辈一个个点名了个遍。”林雪君笑着拍拍他肩膀,“工作中有啥不适应的,就跟杜教授讲。要是不好意思开口,就打电话给我爸妈,请他们帮忙也行。或者给我们写信。”

“嗯。”塔米尔点点头。

火车上的乘客陆陆续续都上了车,距离开车的时间不远了。

兴奋褪去,离愁便涌上来。

余光扫见跟小刘一起帮他打了一壶热水的阿木古楞,塔米尔笑着道:“小子,一会儿你不要再追火车了。”

阿木古楞将水壶放在桌子下方,抬头瞥塔米尔一眼,撇嘴道:“没有人要追你的火车。”

“哈哈哈……”大家被逗得笑声一片。

“我们要下车了。”林雪君又左右检查了一下塔米尔的行李,想着应该没有什么需要多叮嘱了,便退到过道上。

塔米尔抿着唇,笑容渐渐收拢。目光扫过朋友们,他想要再扯一下笑,却没能成功。

展开双臂,不舍得想要拥抱。

穆俊卿斜插一步上前,挤开林雪君,接住了塔米尔的拥抱。

拍拍塔米尔的背,又将塔米尔按到座位上,穆俊卿才道:“我们下车了,你坐着吧,工作顺利。”

“……嗯。”仰起头,塔米尔目光仍锁着大家,依依不舍。

林雪君几人依次捏过他肩膀算作道别,接着便嘻嘻哈哈地下了车。

塔米尔从车内看着大家走,又伏到车窗看着大家顺站台走到窗下。隔着车窗,他摆手朝大家呲着牙傻笑。

火车终于启动,他看到阿木古楞不由自主跟车、又赧然驻足,看到林雪君举高手臂用力摇摆,看着穆俊卿几人大声说‘一路顺风’的口型……

“你朋友们对你真好。”坐在对面的大叔笑望着站台上送别塔米尔的年轻人们,不无羡慕地道。

“……”

半晌没听到回应,大叔转回视线望向对面——

一直呲牙笑的爽朗青年早已没了笑容,塔米尔仍双手贴着窗,对着窗外已不见友人的冬景,两行泪静悄悄地流了满面。

3天后,塔米尔被列车员和仅同程一路便因他爽朗性情而成为朋友的大叔一起送下火车。

他用羊皮大德勒包住两个大包扛在左肩,其他4个包裹则全拎在手上,跨着步走出火车站。

在接站口,塔米尔一出门就被杜教授认出来了——青年高大的身材和脸上区别于其他人的粗粝、野性气质很突出。

杜教授的助理丁大同推开车门快步走向东张西望的塔米尔,赶到近前才问道:“塔米尔吗?”

“你好,是我。”塔米尔忙放下行李,谨遵穆俊卿的叮嘱,朝对方伸出右手。

丁大同笑着握住了一双粗糙而有力的年轻牧民的手,“你好,我是杜教授的助理老师,我叫丁大同。你叫我丁老师就好。”

“丁老师。”塔米尔点点头,显得有些拘谨

在丁大同艰难地拎起塔米尔放在地上、看起来很轻的行李时,塔米尔仰起头,左右四望。

视线被层叠参差分布的建筑阻碍,他没能看到天际,也没有看到任何草场。

一栋又一栋的楼和屋,左右交错的熙攘人群都让他眼花缭乱,在草原上,即便是开那达慕大会时,也难见这么多屋棚、这么多人。

目不暇给的感觉几乎令人晕眩。

跟着丁大同走到路边,塔米尔没有看到马,只看到一辆比拖拉机更精致的箱子一样的四轮小车。

隔着车窗,他跟杜川生教授握了手,帮丁大同将行李放进汽车后面打开的门里后,他有些笨拙地坐上车。

“小梅同我说你是第一次来首都。”小汽车启动,坐在前排的杜川生回头打量起塔米尔。

“嗯。”塔米尔点点头。他有些拘束地坐在车内,眼睛却不由自主地透过前车窗看向前方的街道。

“不用拘束,你到的前一天小梅的父亲就给我打了电话。今天林书记招待我们,先去林老爷子家吃了午饭,我们再回学校送你去宿舍。”杜川生笑着道:“我也好久没见林书记和林老爷子了。”

“啊……”塔米尔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林雪君的家人,手抓着膝盖,紧张地搓。

“不用太紧张,看看风景吧,休息一会儿就到了。”杜川生笑着点点头,便闭目休息不再讲话。

塔米尔转头看了眼丁大同,接着便靠在他这侧的车门处,以一个奇怪的高度,运动着张望起北京城。

复杂的建筑,奇怪的高楼,古扑的门洞,金色的飞檐,满街穿梭的自行车,穿着棉猴、军大衣的行人,和很少见的穿着呢子大衣的、行色匆匆的青年……

塔米尔捏了捏自己穿着的大衣,抿住嘴唇,被首都的繁华景象和许多许多尚无法体会的情绪灌顶。

进入城市中心,被繁华迷乱的双眼捕捉到窗外一掠而过的天安门……

当小轿车驶过笔直宽阔的长安街——

塔米尔忽然深刻地意识到,林雪君教他俄语,已改变了他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