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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雪君走到他跟前要伸手帮忙,阿木古楞却用胳膊拐开她,“你今天才下车,去睡吧。”

“碗明天再刷吧。”林雪君看了看天,“都这么晚了,你明天也要早起去编辑部报道吧?”

“还好,这不算什么。”

水声哗啦啦响,林雪君忽然探头问:“你是不是有点不开心?”

总感觉晚饭开始他的情绪好像就有些低落。

“没有啊。”阿木古楞低头,将碗沉入洗碗盆底。

“没有吗?”林雪君伏在案桌上,仰头从下而上看他的脸。他们太熟了,他有一点点表情上的小不对劲,她都能立即发现,他要骗过他可不容易。

“……”他绷紧唇线,忽然不应声了。

“为什么不开心啊?”她追问,伸手戳了戳他腰侧。

阿木古楞立即一扭腰,躲开她手指,还是不讲话。

“昨天在这边住得不开心吗?我爷爷待你不好?”林雪君开始掰着手指头瞎猜:

“是谁说了什么话惹你不开心了?我妈妈吗?还是我爸?”

“没有,挺好的,都不是。”阿木古楞怕她误会,忙低声解释。

“那怎么了嘛。”她干脆伸出两只手,连环戳他的腰。

阿木古楞再也没办法刷碗了,躲开她的同时后退一步靠在刷碗台案另一边,见她直视着自己,不自在地撇开头。

林雪君耐心地看着他,等着他,好半晌才听到他开口:

“炖红烧鱼……煎鱼的时候我不熟悉这边的锅,火候也不像咱们大队的土灶,鱼皮煎掉了,两边鱼皮都粘在锅底上……”

他说着眼眶忽然有些泛热,一股莫名的委屈漫上来,出乎他意料的汹涌。

都已经17岁了,他都两年左右没再哭过了,也发誓过以后绝不流泪。

没想到今夜竟遇上这么奇怪的情绪。

偏开头,他话声卡住,悄悄深呼吸平复情绪,不想让她看到这样的自己。

“鱼皮粘锅了?这不挺正常的吗?王建国煎鱼也不是次次都能保留住焦黄的鱼皮啊。”林雪君更疑惑了,这有什么值得不开心的。

见他撇开头将面颊绷得紧紧的,下颌线都更清晰了。林雪君甚至看到他下巴上钻出来的茸茸毛须,和被灯光打得明暗分明的脖颈线条。

他干咽一口,喉结轻滚,明暗边界线起伏波动,仿佛海面上刚起了个浪又忽而平静。

“之前在大食堂里跟王建国同志和大师傅偷偷学习的时候,我煎鱼煎得可好了。后面每次都能将鱼皮煎得焦黄,出锅的时候鱼都是完整的,漂漂亮亮放在盘子里,再浇上汤底,洒上葱花香菜,可好看了……”

阿木古楞说着说着又忽然有了怒意,似是恨自己不争气:

“我昨天晚上就在想,就在计划了,等你来了,在家里摆桌聚餐的时候,我烹饪一桌美食,让你和——”

他忽然说不下去,只觉得那些心事过于隐秘了,即便是对她也难以启齿。

尤其是对她,更加难以启齿。

他明明做了那么多准备,学得那么好了,偏偏在这个时候掉链子。

手指用力抠握桌子边缘,将木桌子掰得轻轻呻Y吟。他眼眶又热了起来,想在她和她家人面前大展身手的,他多么希望……偏偏……

他都已想象过做得好好的之后最完美的场面了,可是鱼没有煎好,炒芹菜因为不是自己处理的菜,没有掰掉筋丝,爷爷和林母他们都嚼不烂……

死死咬紧牙关,阿木古楞愈发暗恨,只觉挫败又遗憾,眼眶又热了起来。

好半晌他才注意到林雪君一直没有吭声回应,心中忐忑地想是不是自己真的搞砸了。又或者说得太多,她会不会觉得他小题大做或者软弱……

忙转头去看她的表情,寻找她的眼睛。

对上阿木古楞暗沉沉难过的两汪湿润湖泊,林雪君还没有整理好自己的情绪。

她尚不知该心疼他渴望被认同的强烈不安,还是为他过于严苛的那份骄傲而哭笑不得。

或许是屋内的光线太朦胧,也可能是窗外的月色太好了,又或者是这样陌生的环境打破了过往习以为常的一切……

明暗对比强烈的厨房里,异地奇异的氛围中,阿木古楞好像跟以往的他都不一样。变得更加好看,更加高大,他身上早已成型的属于男性的东西也被光影凸显。

那种怕自己不够好、悔恨自己未做到完美的不安与脆弱,在黑夜里像不稳定的化学实验,散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气味。

在平静的夜色之下,有什么东西在筹谋一场大爆炸。

踏前一步,她鬼使神差地抱住了他。

想要安抚住那场爆炸,困住他正散发的危险气息,却不想自己反而成了这场化学实验中最危险的一滴催化剂。

秋风悄无生息地钻入窗口,却在阿木古楞胸腔里掀起劈天震地的暴风。

温柔的拥抱和她指腹透过衣衫传递过来的温度渗入皮肤,都化成暴虐的自然灾害,惊醒了他的整片草原。鸟惊马鸣,天的蓝色和地的绿色都被撕裂了,化成铺天盖地的赤焰和不断蒸腾的水雾。

天地变色,原来如此。

阿木古楞的世界被撕裂了。

在本就不纯粹的友谊中,某些强烈的东西在蓬勃生长,像身体里忽然住进了一个野兽,蛮不讲理地搅乱了他的理性,使他的童心染了魔性。

他开始能够听到林雪君最细微轻柔的呼吸,能感受到她皮肤下血液无声的奔流,能嗅到她隐秘的香气。

他忽然有了一个不能让这世界知道的秘密,不敢看她的眼睛,不敢回抱她的身体。

他的眼神、呼吸、心跳好像都会背叛他,成为可耻的泄密者。他想要将一整个自己都藏起来,不被她看到。

可低头只看见她发顶时,他又觉得极度地渴望,就像干涸的土地渴望春雨、饥饿的牛羊渴望草原,他想要她抬起头来,好好看看他。

整个片区忽然停电,室内的灯变暗,无情见证他秘密的桌子椅子碟子碗都沉入阴影。

某些如闪电般的东西化作银蛇钻入秘野山林,胸腔里的暴雨好像也漫溢至真实的世界。

他终于藏进黑暗,感到安全,可以将自己的情感和暴雨般的欲望尽数隐藏,得以喘息。

也得以,偷偷低头,专注地望她。

轻轻拥抱自己的人忽然开口说:“阿木,我们都希望自己是更好的人,但我们也要接受万事万物无法完美。我们都可以不做处处完美的人,哪怕很多人期望我们是完美的。”

讲罢这句安慰话,林雪君想要顺理成章地退开一步时,他一直克制地捏着身侧桌沿的双手忽松,长臂轻移,收拢成一个拥抱,将她圈住。

轰隆隆,天际响起闷雷。

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