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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樱走回卧房关了门?,取了针线地将扯落的扣子缝好?,又将头?发梳成男子发髻,摘了裴羁的发冠,稳稳戴好?。

推开门?,外面已经睡倒了一片,廊下值守的也?是,还有前门?后院的看守,鼾声?此起彼伏,裴则的药,很好?用。

苏樱回头?,书案前裴羁沉沉睡着,衣衫不知什么时候滑落,袒露着胸膛,睡梦中紧皱的眉头?,刀削斧凿般峻拔的轮廓。

恨意油然而生,刷一声?,苏樱拔出?侍卫腰间环首刀。

有一刹那极想做点什么,到最后终还是抛下了刀。犯不上脏了自己的手,况且终归是裴则给?了她那包药。就当被狗咬了吧,她好?好?一个人,做什么要跟疯狗计较。

只是恶劣的情绪怎么也?难消解,从钱袋里翻出?一文?钱扔在裴羁旁边,提笔蘸墨,在他胳膊上重重写下四个大字:度夜之资。

一文?钱,买他一夜,看他生涩的动作,莽撞的急切,也?许是他第?一次吧,毕竟在裴家时,他房里的确没有女人。名满天下的君子裴羁,长安高门?士族中最杰出?的子弟,一文?钱两?次,她也?算不得吃亏。

出?来反锁了房门?,脂粉都被裴羁收走,便从灶膛里弄了些煤灰把脸涂得灰黑,对镜一看,分明成了一个黑瘦男人,苏樱拣了侍卫一顶斗笠戴上,从马厩里挑一匹马,打开门?,将剩下的马匹全部放出?去。

骏马乍得自由,狂奔着冲向?大街,卷起半天烟尘滚滚,满街都是长嘶悲鸣之声?,早起的行?人惊诧着躲在道边,全神贯注看着议论?着,苏樱趁机从侧门?打马奔出?,向?着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快些,再快些!加上一鞭,向?着坊门?飞也?似地跑去。风声?呼啸着从耳边刮过,头?顶是越升越高的朝阳,金红的光辉撒遍长街,走了,自由了。

鱼入大海,鸟归山林,从今往后,她与裴羁,死生不复相见。

远处钟楼上,应穆凭栏眺望,目送她奔出?敦义坊,奔向?城西门?,侍卫低声?请示:“要处理吗?”

应穆沉吟许久,摇了摇头?。

裴羁在乱梦中。

黄昏日暮,婚车进门?,厚厚的红毡一路铺向?新婚夫妇度夜的青庐,庭燎熊熊的火光照亮半边昏黄的天幕。这是成婚的大喜日子,但,不是裴则,是他。

到这时候模糊意识到是梦,思绪飘在虚无里,看着梦里的自己一步步走进青庐,走近内里团扇遮面,安静等待他的新婚妻子。

这样?荒唐的梦,他从不曾做过。裴羁期待着,说不出?在期待什么,目光紧紧追随梦中的自己。近了,更近了,他在笑,在念着什么,是却扇诗吧,新郎求新妇放下团扇相见的诗,喜烛的光飘摇着,新妇纤纤素手握着团扇柄,慢慢向?下撤开。

裴羁屏着呼吸,在震惊与期待中,看见一张刻骨铭心?的脸。

苏樱。

梦中他娶的妻子,是她。

远处隐隐传来急促的敲打声?,裴羁猛然醒来。

在恍惚中伸手去摸苏樱,扑了空,身边并没有人,头?脑里昏沉沉的,撑着凭几起身,当,一枚铜钱应声?从身上掉落,余光瞥见胳膊上龙飞凤舞四个大字:度夜之资。

她的笔迹。

昏沉的头?脑一点点清醒,睡着前的情形飞快地涌进脑海中。她摇荡的长发,柔软的身体,他极致的欢愉,疯狂的索求。她在哪里?

咣,房门?撞开,他留在裴府的侍从急急闯进来:“郎君……”

声?音戛然而止,裴羁沉着脸,看见自己不着寸缕的身体,胳膊上的字,屋里遍地的狼藉。侍从们尴尬着转过身不敢再看,裴羁拾起地上的胡乱往身上一套,大步流星走出?去。

外面全都是睡倒的仆从,没有她,她在哪里?

“郎君,”侍从大着胆子跟在后面提醒,“时辰不早了,府中到处找不到你主?持,则娘子急坏了,阿郎让郎君尽快回去。”

裴羁走出?卧房,连排四间屋,飞快地走了一遍,她不在,她去了哪里?

“郎君,现在已经是辰时……”侍从还跟在后面。

“闭嘴!”裴羁忽地暴怒。

周遭顿时鸦雀无声?,再没有一个人敢开口提醒。裴羁快步走过中庭,走过后院,厨房也?找了,最后来到马厩。

所有马匹都不见了。苏樱干的。

这一院子睡倒的人,放跑的马,反锁的门?。他身上的字,那一文?钱,他突如其?来的昏睡。苏樱,都是她干的。

她与他做了男女之间最亲密的事,骗他喝下那壶酒,跑了。

裴羁定定站着,头?脑中一片空白,又像有无数声?音一齐嘈杂着呐喊,分辨不出?来,让人头?疼欲裂。

侍从守在边上,以为他不会动,他突然动了,抓过马一跃而上,狂奔着冲出?大门?。

“郎君,”侍从连忙跟上,“阿郎让郎君尽快回府!”

裴羁什么也?听不见,一双眼沉沉望着前方,加上一鞭,继续飞奔。

她跑了,去剑南?还是像上次一样?,想要去西边?她竟敢!

心?里似有烈火灼烧。那个无情的,凉薄的女人,有谁会在那个时候算计对方?甚至他还在她里啊面,她还在他膝上摇荡,耳尖上不曾褪去的红晕。

此生从不曾有过的羞辱,从不曾有过的挫败,从不曾有过的欢愉,全部都来自于她。裴羁沉沉吐着气。她休想逃脱,天涯海角,他也?会抓她回来,他会造一座最牢固的囚笼,牢牢锁住,让她这辈子再无有半点机会,逃离他半步。

出?坊门?,上纵道,太阳光亮得刺眼,斜刺里突然穿出?来一辆车,正正横在眼前,裴则的车子。

“阿兄。”车门?开了,裴则端坐其?中,抬头?看他。

裴羁看见她深青的翟衣,琳琅耀眼的凤冠,她已经大妆完毕,脸上带着他不很熟悉的沉着和冷静,定定看着他。裴羁急急勒马,裴则抬头?:“我大婚之日,阿兄要去哪里?”

要去哪里,去抓她回来。裴羁死死控住缰绳,深吸一口气:“你先回去,我马上就回。”

“马上是多久?”裴则平静着神色,“眼下已过辰时,宾客盈门?,家中却无人照应,你唯一的妹妹即将出?嫁,你却中途离开,还不准备回去,阿兄,我从不曾想到,我出?嫁之时,会是这种情形。”

裴羁看见她高高扬起的头?颅,此时是不能哭的,妆面会花掉,所以她只是极力睁大着眼睛,脂粉涂得厚重,也?看不出?眼圈是否是红的。让他突然之间,全不知道该说什么,长久的沉默后,松开紧握的缰绳:“我跟你回去。”

回去,她算好?了,今天裴则大婚,他便是再不甘再愤怒,也?不能抛下这边的一切冲出?去找她。她都算好?了,她一向?工于心?计,这一次,终于要得手了。

可他怎么能让她得手。“来人!”

侍从连忙赶上,裴羁厉声?吩咐:“所有人手全部出?去,追查苏娘子的下落,快!”

侍从飞跑着走了,裴羁抬眼,望见空荡荡的大街,凌乱杂沓的马蹄印。她把所有马都放走,既是让他们失了脚力,也?掩盖住她真正去的方向?。长安城那么大,外面的世界更大,他连她从哪个方向?出?城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她要去哪里,更何况此时他不能脱身,平素得用的张用、吴藏几个也?都不在,群龙无首,指望几个侍从,又怎么能找得到她?

裴则的车子在前面不紧不慢走着,裴羁沉默地跟在车旁,最初震惊和激怒过后,一点点回味出?其?中的关联。

她必然是下药,药在酒里。这些天再没有别人去过,除了裴则。药是裴则给?她的。裴则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是要阻止他找人。

在沉默中回头?看向?裴则,她端然危坐,乌沉沉一双眼平静地望着前方。让他突然意识到,在他无暇顾及的时候,裴则好?像,长大了许多。

穿过横街、纵街,穿过无数个坊市,裴府门?前净水泼地,白沙铺道,一阵阵鼓乐吹奏声?从门?内传来,在梦里,那个荒唐的,关于娶她的梦里,可曾有鼓乐声??他记不得了。

车子从后门?悄悄驶进,裴则由侍婢簇拥着,快步走去内院接受女眷的庆贺,裴羁整整衣冠,自往大门?前迎侯男宾,绯衣下摆有凌乱的折痕,是那片刻欢愉留下的痕迹,他这一生,大约再不可能忘掉今日的一切了吧。

一次之后,放她离开。当初他是如何自负,竟以为自己真的能够了结。

自晨至暮,宾客盈门?,忙忙碌碌不曾得半刻休息,残阳染红天边时,裴则的婚车出?门?,裴羁乘马跟在车边,兄长送亲。

仪仗数十,在前开道,张用、吴藏几个都在其?中,今日的一切,根本就是一个局。她柔声?在他耳边唤着哥哥时,就已经想好?了要给?予他怎么的羞辱和挫败。

可这婚车,怎么看起来跟梦里她乘的婚车,那么像。

郡王府门?前灯火通明,歌舞欢笑声?响彻云霄,应穆在门?前亲自相迎,裴羁下马,从车中扶出?裴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