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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影大刀金马地负手而立,似乎完全不把薛延那放在眼里。

薛延那额前青筋暴起。

瑶英心中一动。

苏丹古,那个代昙摩罗伽摄政的男人?

昙摩罗伽是西域百姓心目中的神,苏丹古则是世俗中掌握王庭军政大权的摄政王,他跟宽和悲悯的昙摩罗伽不同,乾纲独断,狠辣无情,百姓私底下戏称他是守护佛子的金刚修罗。

修罗夜叉,凶狠好斗,狰狞恐怖,可止小儿夜啼。

苏丹古行踪不定,据说去了高昌,瑶英这些天常常听僧人提起他。

中军近卫盼着苏丹古早点回来,朝中大臣相反,他们怕苏丹古回来——难怪他们害怕苏丹古,他回到王庭的第一天就废了薛延那的一只手。

薛延那左手血肉模糊,强撑着站稳,朝正殿大吼:“苏丹古,你敢在殿前杀人,把王置于何处?!”

阁塔中的男人恍若未闻,转身离开,地上的猎豹一跃而起,跳上长廊,几个纵身,斑斓的身影消失在宫墙垣顶之间。

身后留下一道道鲜红的爪印。

殿门开启,中军近卫走了出来。

薛延那左手伤口作痛,怒道:“你们没看见苏丹古刚才做了什么?他养的畜生杀了我的人!”

近卫睨视薛延那,高声道:“这几天薛将军数次擅闯王宫,惊扰贵客,摄政王略施惩戒,以儆效尤,王已经知晓了,王还说,假如以后再有人擅闯王宫,摄政王可以就地处决!”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薛延那怒不可遏,浑身发抖,面色隐隐泛青。

中军近卫缓缓拔出长刀,往前逼近了一步。

阶前刀光闪闪。

近卫道:“王要和摄政王议事,薛将军告退罢。”

亲随抖如筛糠,小声劝薛延那:“将军,您受了伤,还是先回去治伤要紧……听说摄政王养的猎豹牙齿带毒……”

其余的话亲随不敢说出口:摄政王之所以敢在殿前伤人,还不是因为将军受了相国康莫遮的撺掇,这些天屡次擅闯王宫!王是佛子,从不杀生,摄政王却是杀人如麻的夜叉啊!将军完全是自作自受……

薛延那怒目圆瞪,气喘如牛,身子晃了晃,伤口越来越疼,不禁疑心花豹是不是真的带毒,咬牙道:“有朝一日,我一定要亲手杀了苏丹古!”

亲随满口附和,搀扶着薛延那,狼狈离去。

蓝衫骑士拖走死去亲随的尸首,很快有奴隶提着水桶过来清扫地上的血迹。

瑶英从长廊走过,感觉阁塔中的那道黑影仿佛还站在那里凝望殿阶,回想刚才花豹一口咬断亲随喉咙的情景,手心冰凉。

摄政王苏丹古,果然名不虚传。

缘觉领着瑶英入殿。

殿中幛幔低垂,香气氤氲,所有珠宝玉石、珍奇陈设都被撤下去了,廊柱背后金光闪颤,身穿法衣的僧人们盘腿而坐,低声念诵经文,有梵语也有胡语。殿中四角燃烧香烛,案前供奉鲜果鲜花,空气里有股浓烈醇厚的檀香味。

僧人的吟唱声肃穆凄冷,瑶英没有抬头多看,走进内殿。

床榻前也围着一层层金纹纱帐,已近迟暮,最后一道余晖从窗口斜斜落进殿中,金砖地上罩下点点光斑,光影潋滟,宝气浮动。

一道虚弱的声音从帐后传来:“王庭大臣无礼,让文昭公主受惊了。”

清清冷冷,仿佛不带一丝感情,但听的人却觉得心头震动。

瑶英怔了怔。

昙摩罗伽快不行了,特意请她过来,竟是要对她说这句话。

她一时不知道该回什么。

纱帐后,昙摩罗伽低声询问缘觉:“赤玛公主呢?”

缘觉请瑶英回避到一旁,答道:“赤玛公主就快到了。”

话音才落,侧门传来响动,两个面白如雪的婢女簇拥着赤玛公主入殿。

赤玛公主红发褐眼,五官深邃,身姿玲珑,走到纱帐前,目光从瑶英身上一扫而过,先是漫不经心,突然反应过来,冰冷的目光又回到她身上,勃然变色。

瑶英已经听僧人说了昙摩王室惨死在张氏刀下的旧事,不意外于赤玛公主刀子似的眼神,心里疑惑:昙摩罗伽这是想做什么?

赤玛公主比瑶英更加惊愕,怒道:“罗伽,你叫这个汉女来做什么!”

纱帐后传出昙摩罗伽的声音,依旧清冷如水,不带一丝波动:“赤玛,薛延那是不是你放进王宫的?”

赤玛公主愣了一会儿,冷笑:“你怎么知道是我?”

昙摩罗伽没说话。

赤玛公主一把扯下面纱,抬起头,褐色眼眸盈满泪光,神情激愤:“不错,我故意放薛延那进宫,我还让侍女告诉他,汉人公主就住在王宫偏殿。罗伽,你为什么要保护一个汉女?你忘了昙摩家的仇恨?昙摩家两百多条性命……两百多个活生生的人啊!那些人是你我的长辈,兄弟,姐妹……是我们的亲人,张家人当着你和我的面,一个接一个杀了他们,我每晚都会梦见那些死去的人,我恨张氏!恨所有汉人!”

帐前侍立的近卫都低下了头。

殿中鸦雀无声。

“诛杀昙摩家的人是张氏。”纱帐后,响起几声断断续续的咳嗽,昙摩罗伽淡淡地道,“与文昭公主何干?”

赤玛公主身形僵住。

瑶英眼帘抬起,忍不住看了一眼纱帐。

赤玛公主闭了闭眼睛,脸上似哭似笑。

“罗伽,你是圣人,是佛子,你从小博览经文,慈悲为怀,你斩断了尘缘,虽然是昙摩家的王子,心里却根本没有昙摩王室!没有我这个姐姐!你眼里只有至高无上的佛法,只有一个个和你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张氏杀了我们的亲人,你依然善待汉人……众生平等,你把所有人视作你的臣民,那我呢?昙摩家呢?我们算什么?”

她哈哈大笑。

“我不是你!我是昙摩家的公主!是凡夫俗子!我恨不得杀光王庭的所有汉人,以他们的尸骨来祭奠昙摩家!”

她猛地上前,掀开低垂的纱帐,飞扑到床榻前:“你睁开眼看看,这个人是汉女!是当着你的面残忍杀死我们的母亲、杀害你我兄弟姐妹的汉人!”

纱帐扬起,近卫来不及阻止,赤玛公主扑到了床榻上,看到盘腿而坐的弟弟,目瞪口呆。

瑶英睁大了眼睛。

昙摩罗伽一身绛赤色袈裟,靠坐在宝榻上,双手垂在腿边,腕上一串光泽黯淡的持珠,面色苍白,形容枯槁,唯有那双深邃的碧色眼眸还有几分生气。

赤玛公主愣了半晌,脸上疯狂之色慢慢褪去。

“罗伽,你快死了。”

她冷淡地道。

昙摩罗伽眼眸低垂,平淡地道:“生老病死,如烟消云散。”

声音清朗,似在吟诵经文。

赤玛公主后退了两步,低笑:“你就快死了,还要为一个汉女来指责我……你都快死了!罗伽,你怎么能如此绝情?你修了佛,就真的斩断所有尘缘,把昙摩家全割舍了?”

昙摩罗伽慢慢抬眸,望着赤玛公主。

“文昭公主是王庭的客人,法师的恩人……赤玛,你以佛陀起誓,以后不能无故伤害文昭公主。”

赤玛公主呆了一呆,看着弟弟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疯子。

“罗伽,我是你的姐姐。”

昙摩罗伽看着自己的姐姐,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万钧之势:“赤玛,我是你的君主。”

周围的近卫看向赤玛公主。

赤玛公主环顾一圈,呵呵冷笑了两声,转身就要走。

近卫上前,挡住她的去路。

赤玛公主回头,怒视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垂眸不语。

赤玛公主怒极反笑,“好,我昙摩赤玛今日起誓,假若对文昭公主有加害之心,必遭反噬,永堕轮回之苦,不得超生!”

她双目圆瞪,怒视昙摩罗伽:“王,你满意了吗?”

昙摩罗伽看她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疲惫地收回视线。

赤玛公主浑身发颤,几乎快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狠狠地剜了瑶英一眼,拂袖而去。

瑶英心中五味杂陈,久久无言。

昙摩罗伽眼界低垂,像是睡着了,又像是真的离开了尘世。

她的目光在他憔悴的面孔上盘旋了很久,正想开口,他眼睫抬起,深碧色眸子朝她看了过来。

“文昭公主,你可以随蒙达提婆法师前往天竺,再从海路归乡。”

瑶英心头轻颤。

她确实有这个打算——假如昙摩罗伽死了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