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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青先迎了出去:“怎么回事?谁抓的?你们惹祸了?”

谢冲衣衫凌乱,满身是伤,朝走出屋子的瑶英一拜,愧疚地道:“公主,谢鹏他们不小心触犯王庭律法,被送去摄政王那里了。”

瑶英脸色一变。

佛子昙摩罗伽以仁德为万民敬仰,摄政王苏丹古则靠杀人来震慑人心,他狠辣无情,执掌生杀大权,亲自处决了一个又一个王公大臣,朝中大臣听到他的名字就心口打鼓、闻风丧胆,民间百姓对他也是畏如虎狼。

就是般若、缘觉这些忠于昙摩罗伽的人也都很害怕苏丹古,觉得他冷血嗜杀,罪孽太重,虽然他们经常用苏丹古来吓唬薛延那,平时却讳莫如深,不愿多提他。

王庭上下,没人敢和苏丹古走得近。

只有当他们需要吓唬人的时候,才会提起苏丹古的名字。

谢鹏他们落到苏丹古手里,凶多吉少。

当年薛延那的叔父预谋发动叛乱,逼大臣拥护他为帝,这位摄政王一个护卫都没带,一人一刀杀进王庭朝堂,当着文武群臣的面砍了薛延那的叔父,提着脑袋走到宫门前,喝令薛家统领的左军投降,狰狞凶恶,气势滔天,宛如修罗。

薛延那登时吓得腿都软了,从那以后,只要听到苏丹古的名字就先出一身冷汗。

谢鹏怎么会触犯王庭律法,落到苏丹古手中?

瑶英稳住心神,问谢冲:“谢鹏他们到底犯了什么罪?”

亲兵个个忠心耿耿,随她历经坎坷,她不能眼看着他们被苏丹古处决。不过他们身在王庭,本该入乡随俗,这事确实是谢鹏他们有错在先。只有先把事情问清楚了,她才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谢冲咬牙切齿,怒道:“最近城里很热闹,有很多商人趁着节日进城售卖货物,我们听说城南的马贩卖的马好,找了过去,谁知那里不止卖马……”

他双眼赤红,“他们还卖人!卖的全是汉人!”

瑶英心中微微一叹。

贩卖人口是西域商道上最赚钱的生意之一,几乎所有西域商人都会贩卖女奴。往常卖到中原的大多是面容姣好的胡女,在西域这里,被绑上草绳当成牲畜一样买卖的是各个部落掳掠的俘虏,其中有大批汉人。

中原王朝衰落,西域汉人的地位一落千丈,沦为贱民,被迫斩断和中原的全部联系,说胡话,习胡俗,辫发左衽,任由驱使。

谢冲朝瑶英跪了下去,虎目含泪:“公主,我和谢鹏明白我们现在的处境,不想多管,我们本来打算悄悄走开的……可是有个老者听到我们说话,忽然哭着冲了上来……”

老者白发苍苍,瘦骨嶙峋,像一具骷髅架上披了张人皮,扑倒在谢鹏脚下,干瘦的手指紧紧地攥住他的袍角,一开口,竟是一口地道的中原官话:“老天有眼啊!老天有眼!我张松临终之前,居然能够再听乡音!”

谢冲和谢鹏扶起老者。

老者问他们是哪里人,得知他们从中原而来,愣了半晌,突然放声嚎啕大哭。

“中原皇帝还记不记得我们这些百姓?我们苦等王师收复河山,等了几十年啊!”

谢冲两人红了眼眶,无言以对。

前朝朱氏立国时曾经想过收复西域,奈何兵力不足,朝中矛盾尖锐,没几代就亡国了。本朝皇帝李德和太子李玄贞都想收复河陇,但是大魏建国时日尚短,而且面临内忧外患,又不了解西域的情势,暂时不敢贸然发兵。

两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者,老者也没想到能听到肯定的回答,绝望痛哭。

就在这时,贩卖汉人的胡商一鞭子抽了过来,老者被打得翻倒在地。

谢鹏不忍看老者受辱,想出钱买下老者,胡商却因为他们是汉人故意刁难,居然当着两人活活打死了老者!

那个出身河西望族的老者,年轻时被掳掠至西域,当了几十年的奴隶,仍然没忘记乡音,只盼着王师能早日收复河西的老者,就这么被活活打死了!

说到这里,谢冲双手紧握成拳,浑身发颤,强忍愤怒和悲伤,道:“谢鹏想救下老者,和胡商起了冲突,不小心打伤了胡商,坊市的士兵抓走了谢鹏他们,说他们犯了戒律,按律当斩!人已经被押送到摄政王那里去了!”

瑶英叹口气。

谢鹏和谢冲太冲动了。

她心计飞转,叫来其他亲兵,一一吩咐下去:“你们速去库房,拿些布匹绸缎、珠宝玉石,送到那个胡商家去,请人代为说和。打点坊市官署,问问他们可不可以用银钱抵罪。”

亲兵应喏,分头行事。

瑶英带着谢青去正殿,快走到长廊时,脚步一顿。

昙摩罗伽那样高贵清冷的人,会管这样的闲事吗?他这些天在为辩经大会做准备,据说已经闭关,谁都不见。

瑶英迟疑了一下,回到院子,向戍守的卫士打听:“阿史那将军今天当不当值?”

卫士立刻道:“公主稍候,我这就去请阿史那将军。”

瑶英一愣。

另一名卫士解释说:“阿史那将军吩咐过,如果公主问起他,不管他当不当值都要马上去通报。”

阿史那毕娑高大强壮的身影很快出现在院门口,金灿灿的辫发映得日光都黯淡了几分。

“公主找我?”他笑嘻嘻地问。

瑶英上前,和他说了谢鹏伤人的事:“我的亲兵触犯贵国律法,按律当罚,不过他们忠心耿耿,随我历经波折,我实在不忍看他们身死异乡,况且他们并未伤及性命,实在罪不该死,不知道有没有转圜之法?”

毕娑收起玩笑之色,眉头轻皱:“他们被送去苏丹古那里去了?”

谢冲在一旁点头。

毕娑叹了口气,苦笑着道:“摄政王的脾气……只怕不好办。”

瑶英心口一紧。

毕娑低头看她,见她眉头轻蹙,脸色苍白,一双水光潋滟的明眸定定地望着自己,眉目秀丽如画,顿觉浑身酥软,挠了挠脑袋,放软了语气,道:“既然没有伤及性命,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公主随我来,我去求摄政王。”

说完,生怕瑶英吓着,补充了一句,“公主别怕,有我呢!”

瑶英悄悄松口气,感激地向他道谢,跟着他出了王宫。

处决犯人的地方在城门口,这里是所有商人进出圣城的必经之地,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每当摄政王处决犯人时,城门下观者如堵,挤得水泄不通。

今天苏丹古要监斩一伙残忍杀死整个部落的盗匪,布告早就张贴了出去,城门下的大道上已经挤满了围观百姓,人声鼎沸。

瑶英跟在毕娑身后,骑马出了王宫。城门守卫认识毕娑,和他交谈几句,放他们进了城门洞。

城楼下蹲着一群五花大绑的犯人,旁边有士兵把守。

城门前传来呼哨声,城门外突然安静下来,两名士兵走上前,从犯人里拉出两个膀大腰圆的盗匪,带上城楼。

气氛沉重肃穆,不一会儿,门洞外响起一阵哄然叫好声。

那两个盗匪被处决了。

瑶英心口砰砰直跳,环顾一周,在人群里看到谢鹏几人的身影,脸色苍白。

谢鹏也看到她了,顿时脸色大变,嘴唇嗫嚅了几下,满面羞惭地低下头去。又猛地抬起头,朝她摇了摇头。

公主,别救我。

瑶英没有上前,定定神,跟着毕娑匆匆爬上楼梯。

几个亲兵拦下他们,手中长刀晃了晃,厉声喝问:“什么人?”

毕娑抬起脸:“是我,我要见摄政王。”

亲兵冷声道:“摄政王在处决犯人!将军半个时辰之后再来吧!”

毕娑好脾气地笑了笑,“你去通报一声,就说毕娑来了,有要紧事汇报,摄政王自会见我。”

亲兵犹豫了片刻,转身去通报,片刻后折返,让开道路,一拱手。

毕娑带着瑶英匆匆爬上城楼,转过哨塔,迎面就是一道浓烈的腥风扑了过来。

瑶英被熏得呼吸一滞,强忍下恶心,继续往前走。

咕咚一声,什么东西飞溅而出,喷在她的面纱、衣衫、石榴裙上,濡湿了她的衣衫裙子,然后滴滴答答往下淌。

森森冷意从背脊窜起,瑶英浑身僵直,低头看着脚下。

一颗人头咕溜溜滚到了她的长靴旁,长发蓬乱披散,面目狰狞,舌头突出,满地红红白白的浆血。

死水一般的静寂后,城楼下爆发出一片雷鸣般的呼喊声,百姓们在拍掌大叫。

苏丹古刚刚处决了一个盗匪。

毕娑吓一跳,转头一看,瑶英浑身溅满了血,连面纱都被染红了,又是愤怒又是怜惜又是愧疚,忙伸手搀扶她,一边回头低斥苏丹古:“摄政王,你吓着文昭公主了!”

瑶英手脚有些发软,借着毕娑的搀扶,慢慢挪开脚步。

城楼前,一个身穿玄色锦袍的男人提着把染血的刀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瘦削,比毕娑要瘦,但整个人却如拉满了的弓,蓄满磅礴张力,气势冷冽凶悍,双臂修长,锦带勒腰,勾勒出肌肉线条,一看而知弓马娴熟。

正是执掌王庭军政大权的摄政王苏丹古,百姓口中杀人如麻、从修罗鬼蜮而来的夜叉恶鬼。

他手提长刀,回头看一眼毕娑和瑶英,双眸冰冷空洞,像冬日雾蒙蒙的清晨,再炽热的曦光也照不透那浓得化不开的阴霾。

一抹夕晖切过他的脸庞,照亮了那张脸,如传说中的一样,丑陋恐怖,爬满狰狞的伤口,看不出本来面目。

活生生的夜叉。

瑶英不禁轻轻颤抖。

毕娑感觉到她的恐惧,脱下披风,罩在她肩头,轻轻握了握她的双肩,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慌乱地道:“公主,您别怕!摄政王从不杀无辜之人,他杀的是恶贯满盈的盗匪……”

瑶英稳住心神,轻声道:“不,是我莽撞了。”

毕娑一怔,轻轻地叹口气,扶着瑶英走到哨塔旁,“应该怪我,是我太粗心了!不该带公主来这里。公主稍等,我去和摄政王解释清楚。”

瑶英仰脸看着他,感激地道:“多谢将军。”

毕娑脸上微红,笑了笑,转身,嫌恶地看了一下脚下那颗人头,几步跳到苏丹古身边。

“摄政王。”他指指城楼下五花大绑的那群人,“那里的几个汉人因为口角和胡商殴斗,打伤了人,本来罪不至死,胡商和坊市官署勾结,故意把他们送到这里,摄政王别误杀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