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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如朝露在菩提叶间滚动。

他脚步顿住。

脚步声和说笑声由远及近,长廊另一头,一群锦衣华服、挺拔俊朗的年轻将领簇拥着一个容色明艳的女子迤逦而来,日光漫进长廊,交错的暗影笼在她身上,她眉目含笑,看起来气色比昨天好多了。

昨天她骑马奔出城时,憔悴不堪……像是瘦了些。

北戎残部尽数被歼灭,她以后不会再有危险了。

昙摩罗伽出了一会儿神,一个闪身退到廊柱后,看着瑶英一行人走进议事厅。

李仲虔、李玄贞、达摩、莫毗多、郑景几人陆续赶到,除了达摩以外,其他几个人都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

瑶英看一眼李仲虔的胳膊,“今早换药了吗?”

李仲虔点点头,凤眼猛地抬起,瞥一眼李玄贞,正好和李玄贞深沉幽冷的目光对上。

李玄贞若无其事地挪开了视线。

李仲虔眉头轻皱,看向瑶英。

瑶英在和郑景商量屯田的事情,两人靠得很近。

李玄贞忽地问:“三郎,你长子的生辰是不是快到了?”

郑景浑身僵直,神情窘迫。

他虽然没娶正妻,但府中有姬妾,妾侍已经为他生下长子。

“我……”

他张了张嘴巴,额头直冒汗。

瑶英抬起头,眉眼微弯,笑容明媚:“三郎,你当父亲了?”

郑景望着她,手心冰凉,点点头。

“恭喜你。”瑶英含笑说,语气真诚。

郑景嘴角扯了扯,回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他们这群曾经仰慕过文昭公主的人不远万里来高昌,一半是为了立功,另一半则是为了圆心中的一个梦——文昭公主和亲时,他们无能为力,现在西州兵势如破竹,收复了失地,他们想带文昭公主回中原。

然而,他们来得太迟了,文昭公主并不需要他们,她现在是百姓心目中的救星。

她依然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即。

郑景笑了笑,收敛心思,继续和瑶英讨论怎么让各地百姓尽快恢复生产。

“仗要打,地也要种,各地赶紧下发粮种,疏浚灌溉的渠沟……我已让人刊印农书,每地置两名农官,教导百姓怎么种植棉麻……”

“棉就是白叠吗?我看西州兵穿的衣裳是白叠布……”

瑶英点点头:“白叠布轻软,更保暖……现在的白叠布只够西州兵用,河西打通了,商道很快能通畅,等将来扩大生产,白叠布可以卖到长安……”

众人听得心潮澎湃。

昙摩罗伽站在阴影里,遥望议事厅。

这是属于她的红尘。

他转身离开。

议事厅里,瑶英感觉到仿佛有一道目光久久凝定在自己身上,猛地抬起头,朝廊柱的方向看去。

角落里空空荡荡,只余一地日光碎影。

……

几百里外。

十几骑快马驰过峡谷,尘土飞扬,马背上的人血染甲衣,形容狼狈。

海都阿陵不停挥鞭,身下坐骑忽然几声高亢的长嘶,扬起马蹄,将马背上的他狠狠摔了下去。

他在沙地上打了个几个滚,一地血痕。

亲卫们大惊失色,勒马停下,扶起他,“王子,我们跑了几天几夜了,休息一会儿吧,连马都受不住了!”

海都阿陵头晕眼花,双手微微发抖,目光阴沉,点点头。

他们找到一处隐蔽地休息,喝马血止渴,杀了匹马,怕引来追兵,没敢生火,将肉在放在被烈日烤得发烫的石块上晒了晒就囫囵吞下。

夜里,一名亲兵追上他们:“王子,后面没有追兵了!”

海都阿陵长长地舒口气,他们总算逃了出来。

虽然牺牲了一万铁骑,但是瓦罕可汗成功逃脱,他有了声望,还试探出昙摩罗伽的弱点,计策还是成功了。

海都阿陵睡了两个时辰,队伍继续朝西进发,一骑快马飞驰而至。

接应的亲兵滚下马背:“王子!可汗被围在赤山!已经足足五天五夜!”

海都阿陵悚然一惊,暗道不好:“围困可汗的是什么人?”

“是王庭军队!领兵的人是摄政王苏丹古!王庭大军足足有三万人!”

海都阿陵浑身一震,眼眶都快瞪裂了,“怎么可能?”

王庭不知道瓦罕可汗还活着,莫毗多部去驰援高昌了,苏丹古和他的大军是从哪块石头蹦出来的?

难道昙摩罗伽直接看破他的布局,猜出瓦罕可汗没有死?而且果断派出苏丹古拦截瓦罕可汗,同时让莫毗多带兵去高昌?

这不可能……

海都阿陵脊背生凉,他的计划天衣无缝,瓦罕可汗在金勃的保护下一路可以说是畅通无阻,眼看马上就能逃出重围了,天下人都以为瓦罕可汗已死,昙摩罗伽为什么没上当?

就算昙摩罗伽没上当,又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调动人马?

一阵狂风刮过,海都阿陵身上的血和汗水凝结成一团,突然明白为什么瓦罕可汗会在攻打王庭时畏首畏尾。

民间传言,只要昙摩罗伽活着,王庭就不会被攻破。

海都阿陵死死抓住缰绳。

亲兵问:“王子,我们这些人,怎么从几万大军的重围中救出大汗?”

那个叫谢青的守将牢牢守着白城,忠于海都阿陵的一万多士兵仍然被挡在白城外,他们是伪装成牧民悄悄潜进关卡的,没有其他救兵。

海都阿陵冷笑:“我抛下自己的兵马,冒险穿过封锁,围困高昌,只为给大汗和金勃争取机会。现在人人都知道是我领兵吸引了所有兵力,大汗是生是死,无关紧要。”

他尝试收拢北戎残部,各个部落首领桀骜不驯,不愿听从他这个异族人,他铤而走险,带着十几个亲兵为瓦罕可汗解围,为的不是报答养育之恩,而是建立威信。

瓦罕可汗真逃出去了,很快就会被他架空,沦为傀儡。没逃出去,他正好名正言顺地借着瓦罕可汗的名义号令流落各地的北戎人。

海都阿陵回头,遥望远方起伏的山峦。

他会带着他的兵马回来,征服这片土地,得到那个女人。

……

海都阿陵头也不回地往西逃窜时,身受重伤的瓦罕可汗坐在山崖上,灰白的长发被狂风吹得蓬乱,皱纹遍布的脸被鲜血染得通红。

山脚下,王庭大军正在一步步往前推进。

他们手执盾牌、长矛、弓弩,在将领冷静果断的指挥下包围瓦罕可汗身边最后的一支精锐,慢慢缩小包围圈,北戎骑兵奋死抵抗,厮杀声穿云裂石。

“父汗!”

金勃冲上山崖,甲衣碎裂,披头散发,声音发抖:“父汗,我留下断后,您快逃吧!阿陵会派人接应您!”

瓦罕可汗抹了抹乱发,问:“我们还剩多少人?”

金勃望一眼山崖下,面色惨白,不敢开口。

王庭军队和北戎军队鏖战时,他一直待在沙海道,本以为他派不上用场,没想到瓦罕可汗大败,他带着兵马藏进山谷,趁莫毗多大意时救下瓦罕可汗,带着可汗往西逃。这期间,莫毗多以为瓦罕可汗已死,带兵凯旋,海都阿陵接管他的兵马,收拢残部,朝高昌进发。

他带着重伤的瓦罕可汗不要命地狂奔,眼看就能逃出重围了,一支王庭军队浩浩荡荡地追了过来,将他们围困在这里。

王庭军队就地扎营,没有立刻发动进攻。

一连几天,王庭军队毫无动静,就好像在等待什么,金勃盼着海都阿陵能来救他们,盼来盼去,没盼到海都阿陵,只盼来王庭军队的战鼓声。

血战下来,他们被逼到了山崖之上,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倒下。

他们无路可逃了。

瓦罕可汗苍老的脸上掠过一丝笑:“还记得我以前带你围猎一群猛虎吗?现在,我们就是那群被围猎的老虎……困兽之斗。”

金勃眼眶发红。

瓦罕可汗握紧自己的长刀,看着山崖下堆摞成山包的尸首,道:“金勃,你投降吧。佛子是守信之人,会放过我的儿子。”

金勃浑身发抖,眼泪掉了下来:“父汗,您也投降吧,佛子不会杀您的。您可以像乌吉里部酋长那样,依旧是部落首领,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瓦罕可汗哈哈大笑:“我乃北戎大汗,怎么能屈膝投降?!”

“我这辈子,幼时饱受欺辱,青年时杀人如麻,中年时带领族人征服了整座草原,我们原本一无所有,后来征服了所有部落,金银财宝、土地、女人,应有尽有,无数勇士死在我的刀下,无数部落被我践踏,无数女人为我生儿育女,草原上会永远流传我的名字,我的儿孙会以我为荣。掠夺和侵占是我们的生存之道,在马背上生,在马背上死,现在我败了,那就慷慨赴死罢。”

“你记住,北戎人会被打败,但是永远不会被驯服。”

金勃不停抹眼泪。

瓦罕可汗挣扎着站起身,甲衣反射出黯淡余晖,他面向着即将坠入山谷的红日,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走下山崖。

追杀过来的王庭士兵对视一眼,纷纷让开了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