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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阵急雷过后,雨势渐止。

凤宁被两名小宫人搀着往回行。

皇帝只?叫她滚,没说要将?她如何,柳海一时拿不定主意,暂且吩咐宫人把凤宁送回延禧宫。

天色渐开,西边天云层突然炸开一个巨大的?窟窿,乌云退散,幽蓝闪现,凤宁望着那一抹蓝云,脑海不停回旋他的?话?,“有多远滚多远,朕再也不要看到你。”

有多远滚多远....那她能滚出皇宫吗?

这个念头一起,凤宁便按捺不住了,她只?是女官,平日归宫正司辖制,犯了错该去宫正司领罚。无论如何得试一试,当下顾不上脚下积水,心开阔了,脚步也变得轻盈,她就这般提着裙摆来到?延禧宫后面的?六宫局,六宫局最东面一个院落便是宫正司的?值房。

宫正司主纠察宫闱,责罚戒令,平日凌驾六宫局之上。

眼下正是傍晚酉时三?刻,宫正司三?位管事交班,轮到?司正赵嬷嬷夜值。

凤宁带着小宫人来到?赵嬷嬷跟前,径直跪下道,

“嬷嬷容禀,臣女今日在养心殿冒犯了陛下,令陛下发了好大的?火,声称是让臣女滚出去,有多远滚多远,再也不必见着...”

凤宁说到?这里,泪如雨下,委屈地哽咽,“故而,臣女特来嬷嬷跟前领罪,请嬷嬷按律发落臣女出宫吧。”

赵嬷嬷闻言明显愣了愣。

皇帝不是挺喜欢李凤宁么,怎么突然?要赶她出宫?

“敢问姑娘,是因何事触了圣怒?”

凤宁尴尬道,“具体?的?嬷嬷就别问了,总之,陛下是再也不会待见我了...”言罢又抽抽搭搭。

赵嬷嬷满脸狐疑,今日万寿节,阖宫上下谨小慎微,不敢犯忌讳,李凤宁不可能无缘无故闹这一出,大抵是确有其事,至于?具体?缘故不方便说,那便是涉及天子之私。

皇妃受罚需皇帝亲自下旨,女官不用,只?消有错,宫正司便可发落。更何况,赵嬷嬷不是一般人,她是太后的?心腹,太后因国玺一事对李凤宁厌恶在心,身为太后的?马前卒,撞见处置李凤宁的?机会又岂会轻易放过。

赵嬷嬷便问凤宁身侧的?小宫女,“陛下确有此旨?”

小宫人当时被柳海斥得远远的?,具体?端地听不真切,但皇帝最后咆出的?那句话?却是震耳欲聋,她如实道,“禀嬷嬷,陛下原话?是‘滚,有多远滚多远,朕再也不要见到?你’。”

赵嬷嬷满意了,循例遣人去了一趟司礼监,柳海与黄锦不在,是另外一位秉笔在值,赵嬷嬷的?人询问经过,那位秉笔就回了,李凤宁确实犯了皇帝忌讳。

既如此,按章程办事便可,换做是寻常的?宫人,得了这样?一句话?,即便不死?也得没入冷宫,但这批女官不同,因着是官宦贵女出身,预备着给皇帝做妃子的?,万不能真当宫人对待,礼部明言,只?要没犯诛九族的?大罪,那么这批女官最严的?处罚也不过是发落回府。

真正的?罪名?柳海瞒的?死?死?的?,凤宁也绝口不提,赵嬷嬷不知内情,便按寻常罪行处置。

赵嬷嬷决心替太后出气,除掉这颗眼中钉,毫不犹豫便给了凤宁一块白牙牌,任何一位被遣出皇宫的?宫人均领白牙牌出宫,凤宁看着那块出宫的?通行令,纳罕地眼泪都滑出来了,赵嬷嬷只?当她舍不得出宫,便笑道,

“姑娘别耽搁了,宫门马上要落钥,趁着天色还没彻底暗下,回了府还能赶上一口热饭吃。”

凤宁拿着牙牌回到?了延禧宫。

万寿节结束,忙了一阵的?女官被许休沐一日,这会儿姑娘们早走空了,凤宁回到?自己的?厢房,收拾行装。

入宫时本?就没带多少衣物,收拾起来倒是简单,贵重物品全部锁去了养心殿西围房,延禧宫只?留有几身换洗的?衣裳和几册书。

时辰不早,容不得凤宁耽搁,官服换下,整整齐齐叠于?一旁,只?捡着寻常爱穿的?几身旧衫,将?乌先生赠予她的?几册书绑好,囫囵塞入一个包袱,就这么出了门,寻了一遭,不见卷卷,凤宁顾不上了,塞些银子给守门的?小内使,

“还请公公帮我照料卷卷,待得了机会,我请佩佩将?它?带出来。”

凤宁人美心善,守门的?小内使没少得她的?好处,自然?是欣然?应允。

就这样?,凤宁迫不及待往东华门奔,赶在天黑落钥时,奔出了甬道。

生怕有人追她似的?,凤宁跑得急快,她一口气从东华门奔至前面的?东安门,快到?甬道口子时,险些要扑一跤,她扶着红墙张望东安门外的?光景,今日是万寿节,沿街四处挂满了大红灯笼,一盏盏错落有致照得长街如流光溢彩的?灯河。

沿街酒肆林立,一张张笑脸从旌旗下探出,朝她露出温融的?笑,

“姑娘,住店吗?咱店住一晚赠一叠盐水花生,住两晚,赠一小碟牛肉干。”

不等他说完,对面那人扔帕掷声,

“去去去,你看这位姑娘气度不俗,该是打皇宫里出来的?,哪像是住店的?商旅,”对面一梳着长辫子的?叫卖,热情朝凤宁招手,“姑娘诶,快些来我家店里,时辰不早,五脏庙饿坏了吧,咱店有新鲜出炉的?馄饨,刀削面,肉夹馍,一个管饱,您尽管尝一尝,不好吃不要钱。”

凤宁腼腆地抱着包袱,像是误闯繁华的?林间小鹿,茫然?地张望四方。

仿佛不知从哪来,也不知要往哪儿去。

甭管了,这个时候能吃上一碗热乎乎的?西北面,就是最大的?慰藉了。

她吸了吸鼻子,朝着叫卖重重诶了一声,叫卖将?人迎入厅内,凤宁寻了个靠窗的?席位。

不一会,一碗热腾腾的?刀削面呈上来。

唯恐凤宁热,叫卖用碗装了几块冰块搁她面前,还温声嘱咐道,

“烫,姑娘慢些用。”

天暗了,灯市的?繁灯夜景给青云镶了个边,她隐约瞧见深幽苍穹下云卷云舒。

人这一生哪,就该像云,自在由心。

出宫了,学了一身本?事出来,该她李凤宁闯天下的?时候了。

边吃,泪落了一脸,滚烫的?泪珠滑下随着面条被嗦入嘴里,不知是酸的?甜的?,辣的?还是咸的?。

快慰亦有,难过也不少,朝夕相处一年?,那些情愫不是说扔就能扔的?。

只?是那些于?凤宁而言,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从吃下那颗避子丸开始,她便已做好离开他的?准备,至于?伤口,交予时间,会慢慢愈合。

不,不能称之为伤口,她愿称之为,人生最美好的?一段际遇。

面嗦至嘴里,慢慢熨烫着五脏六腑,凤宁含着泪花填饱肚子,启程出发。

店家的?掌柜见她年?轻貌美,恐夜里不大安全,吩咐管事送她去相熟的?车行租车,凤宁花了一角银子这就么回了喜鹊胡同。

照旧先去了乌先生的?学堂。

第一下没敲开门扉,等到?第二?声脆生生的?先生唤出口时,门扉忽被人从里头重重拉开,一道清瘦的?身影奔出,从乌先生惊愕的?模样?看得出,他几乎是冲出来的?,看着半夜而归的?凤宁,脸色数变,

“凤宁,你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出什么事了?”

连忙侧身将?她往里让。

凤宁抱着包袱进了门槛,回望他一眼,笑道,“先生,我被陛下发配出宫了。”

她这话?说得轻松,可眼底沁着那抹悲伤却浓郁地化不开。

乌先生面色凝重,仔仔细细打量她,“你犯了何罪?陛下可有罚你?”

凤宁知道乌先生担心什么,摇头道,“至于?何罪,先生就别问了,总之,我回了府,往后再也不会入宫了。”

乌先生的?心忽然?抽了抽,他什么都没说,先将?门栓插上,领着她上了横厅。

许多事看破不说破,前段时日凤宁没日没夜译书,乌先生便知少女有了心事。

至于?什么心事,也猜得出来,必定是与皇帝有关?。

凤宁出身不高,想在贵女云集的?皇城站稳脚跟,几乎不可能,而那个男人,眼高于?顶,又怎么可能真心疼爱凤宁呢,小姑娘受了情伤了就不意外了。

乌先生先去厨间给她斟了一杯茶出来,随后温和问她,

“可用过晚膳了?”

少女高挑地立在门廊下,还穿着入宫那日那身水红的?裙衫,杏眼明媚,柔和地如同春日的?柳絮,夏日的?浮花。

“我用过了,我想先来给您请安,再回府上。”

她总是这样?信赖他。

她也没别人可信赖了。

乌先生心里疼得跟什么似的?,见她眉色微有倦意,也不迟疑,

“我这就领你去见你爹爹。”

凤宁被逐出皇宫,必定惹来李巍滔天怒意,他亲自将?人送过去,李巍多少要给些情面。

这样?的?光景,乌先生经手没有千回也有百回,过去凤宁被主母刁难责骂,偶尔跑来他这里求救,乌先生便是这般领着她去做主,已轻车熟路。

二?人一道从角门进了李府,时辰不早,李府静谧无人,自从李巍被贬后,府内不少下人被遣散,门庭不如过往热闹,穿过西苑顺着抄手游廊,来到?李巍的?书房外,幸在书房亮着灯火,乌先生嘱咐凤宁在外等候,他先进去打个前哨。

可这一回,那温柔的?姑娘却叫住了他。

“先生,我自个儿来吧,正好,我也有话?要与父亲说。”

她神色镇定平和。

乌先生愣了愣,大约是习惯替她撑腰,乍然?被拒绝还有些不适应。

“凤宁,不可儿戏。”

凤宁不等他说完,摇头道,“先生总不能护着我一辈子吧。”

乌先生面颊微微僵了僵,避开她明亮的?视线,慢慢颔首,“你说的?也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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