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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井与乡村,山水与湖泊,贺枕书一幅一幅看过去,只觉得心头浮现起一丝极为怪异的感觉。

林天逸的手落在了第四幅画轴上。

他似是犹豫片刻,无声地舒了口气,终于缓慢解开了那缠绕在画轴上的丝带,将画卷展开。

一幅《美人游园图》呈现在众人面前。

宁静雅致的庭院内流水潺潺,一名妙龄女子坐在池水边,正伸手去探生长在池水中的一朵莲花。整幅画作完成得细致完整,女子姿态优雅,神情灵动,赏花时的悠然心境几乎跃然纸上。

周遭隐约响起赞叹之声,崔老也略微扬了下眉,但依旧没说什么。

那画作的右上方,题着画作者的署名。

——“临书”。

“原来是‘临书’啊!”人群中,忽然有人惊呼出声。

“临书”这个名字,在府城还没有那么大的名气,在场知晓的人其实不多。

听见有人认出来,他身旁的人连忙朝他打听。

“我刚从县城过来,‘临书’在那边可是小有名气的画师了,每次有画作面世都要被人竞拍抢购。我上回去县城的书画展见过他那幅《锦鲤报春图》,画得真是极好,没想到居然会这么年轻……”

“所以,到底是不是有人冒名顶替?”

“这我哪儿知道,临书先生从不在人前露面,我没见过啊!”

“可那么厉害的画师,不可能是个双儿吧……”

说话那几人兀自聊开了,林天逸低头看着摊放在桌面上的《美人游园图》,一言不发。

裴长临问他:“还有几幅画,林公子不继续了吗?”

林天逸仍不看他,冷冷道:“你们要看的游园图不就是这幅?还有继续的必要吗?”

裴长临点点头:“也好。”

他抬眼看向崔婉儿,解释道:“崔姑娘,我夫郎在去年与青山镇的文轩字画行签约契约文书,答应将字画寄售在字画行,由字画行的胡掌柜代为售卖。”

他顿了顿,略微放大了声音:“我夫郎这一年间在字画行寄售了数幅画作,使用的署名,皆为‘临书’。”

他此言一出,四下顿时哗然。

崔婉儿也愣住了,下意识看向了林天逸。

裴长临问:“林公子,你还有什么话说?”

“你问我有什么话说?”林天逸冷笑一声,抬起头来,“公子该不会以为,你随便指着一幅画说这是你画的,就能令人信服了吧?你说你夫郎是‘临书’,可有什么证据?”

贺枕书恼道:“这画就是我画的,还要什么证据?”

“那这事不就矛盾了吗?”林天逸道,“你说这画是你画的,我也说这画是我画的,你要如何证明你说的就是真话?”

“公子没有证据,但林某是有的。”不等他回答,林天逸继续道,“我这另外几幅画,虽然署名各不相同,但无论是笔触与细节处理,还是选题风格,都与‘临书’别无二致。如此,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我就是‘临书’?”

“你这人——”贺枕书被他恶心得够呛。

他现在才明白,为何林天逸明知道他们想看的是这幅游园图,先拿出来的却是另外几幅画作。

正如林天逸所说,这几幅画从各方面来看都像极了“临书”的作品,若非贺枕书才是真正的“临书”,他也会误以为这几幅画皆是出自从一人之手。

画师灵感相撞并不罕见,但笔触风格如此相似却不常有。

这个人……就是在故意学他。

贺枕书被他气得手抖,连带着呼吸急促,连眼眶都泛起了红。

一只宽大的手掌覆上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裴长临微侧了身,将他挡在身后,也挡住了那些不断朝他投来的视线。

对方掌心温热,声音平静温和:“别急,我来。”

贺枕书原本只是生气,听见裴长临的安慰后,心底忽然又泛起了委屈。他轻轻点了点头,裴长临这才松了手,走到桌前。

他低头仔细端详起摊在桌面上那几幅画,林天逸问:“你看什么?”

裴长临:“这是书画展,我当然是在赏画。”

林天逸话中透着明明白白的讽意:“在下还以为公子工匠出身,应当也不懂得绘画之道,原来还懂赏画吗?”

“你果然认识我?”裴长临抬眼看他,道,“所以,刚才忽然要借故离开,是听见我们与徐家父子交谈时唤了姓名?”

林天逸一怔,别开视线:“在下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是吗?”裴长临直起身,平静道,“我的确是工匠出身,不懂得绘画之道,更不知道该如何赏画。不过,在装裱字画上,我是懂一些的。”

最初几个月,贺枕书在把画作送去字画行时,是没有经过装裱的。

但未经装裱过的画作,很容易造成损坏,尤其有时候他没办法亲自将画作送去字画行,只能托人转达。

裴长临担心画作在运送时损坏,因此特意去学了字画的装裱手艺。

从托裱画作的绢纸,到镶边装饰,再到轴杆绸带,都是裴长临亲自制作或挑选的。

“我夫郎不擅长动手制作,所以我在家中给他备了许多空白画轴,他画好之后,只需要将画作粘贴到绢纸上就好。”裴长临道,“他很喜欢这样省事的法子,所以,他大概从来没有把那些画轴拆开看过。”

林天逸意识到了什么,脸色渐渐变了:“你做了什么?”

“听说现在许多字画行不仅贩卖画作,还会专门培养一批及其擅长模仿他人的赝画师,专门干那些倒卖仿画的勾当。仿画真假难辨,我不想我夫郎的画作也深受其扰,所以,特意在装裱字画时留下了印记。”

裴长临顿了顿,回头朝贺枕书看了一眼,露出些许笑意:“当然,在他的书画作品上留下我的印记,算是我的一点私心。”

若假以时日,“临书先生”的画作名扬四海,每一幅作品上,都会带着裴长临独一无二的印记。

“林公子也许不明白,就像你不会不认识自己的画那样,木匠对于自己做出的东西同样不会认错。”裴长临敛去笑意,淡声道,“给我家夫郎用以装裱画作的轴杆,每一根都是我亲手削制雕刻而成,林公子要是不信,可以将轴杆抽出来看看。”

“在中心位置,有我刻下的印记。”

“是个变了形的‘临’字,是我夫郎特意给我设计的,我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