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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吧一共两层,两层都是 U 字形的座位区,中间直接打通,挂了一盏巨大的欧式吊灯,吊灯下面是中央舞台,每周在这里会有几场爵士乐表演。

温雯坐在一层最中央的位置,摆摆细长手臂招呼余九琪,两人挨着坐下,小九发现她在皮草下面穿了条蓝色丝绒长裙,屋子里暖气非常足,她又是不怕冷的体质,虚虚披着皮草外套,两截细细长长的胳膊露在外面,白的过分。

余九琪脱掉羽绒服,里面是一件素色短毛衣,虽显得身材纤细,但坐在雍容的温雯旁边就是纯纯路人。

温雯问她吃什么,小九说随便,她便点了两份招牌沙拉和拼盘小吃,温雯晚上一向严格控制饮食,她这副好身材也不是轻轻松松维持这么多年的。

真正坐下后,母女俩之间的气氛反倒有些诡异,温雯不像上午在银行那样任性胡闹,而是忽然冷淡很多,斜坐着听舞台上并不算专业的爵士乐队表演,偶尔跟着音乐轻晃身子,可脸色郁郁沉沉,没跟小九说一句话,仿佛身边坐着个陌生人。

余九琪跟这里大多数老乡一样,根本听不懂爵士乐。她转头看了看,周围有嗑瓜子的,刷短视频的,谈情说爱嬉嬉笑笑的,甚至远远还听到了二楼喝酒划拳的叫声,整个场子里,只有温雯最为投入。

直到一曲结束,温雯才转回头,却也没搭理小九,就看了眼桌上的吃的。小九立刻会意,把一盘沙拉挪在她面前。

温雯转了转眼睛,细长手指只捏起沙拉里那半个煮鸡蛋,又夹了两块酸黄瓜,蘸了点沙拉酱,小心翼翼的放在蛋黄上,然后,递给了小九。

余九琪忽然一阵窝心,接过那半个精心搭配的鸡蛋,吃下去。

温雯歪头看着她:“好吃吗?”

小九鼻子有点酸:“好吃。”

余九琪小时候很挑食,尤其不爱吃鸡蛋,总觉得蛋黄是臭的,怎么都不肯吃,愁坏了余凯旋。温雯一向不太操心小九生活上的事,可有一天早餐,她逆着光坐在小九对面,慢悠悠切开一个水煮蛋,拿起一半,在那上面一根一根地罗列了几圈极细的糖醋红萝卜丝,最上面又轻轻缀了一小块沾了酱料的火腿,然后问小九,你看这像什么?

当年六岁多的余九琪说,像鸟巢。

温雯夸她聪明,却在小九殷切的眼神中,一口把那个精致搭配的鸟巢吃掉,而后睁圆了眼睛连连点头,说鸟巢原来是这个味道啊,像一群小鸟在嘴巴里叽叽喳喳跳舞一样,宝宝你要不要试一试呢?

余九琪那天一口气吃掉了四个鸟巢,自那之后,每次吃煮鸡蛋,她都会搭配上喜欢口味的小东西,咸菜火腿甚至蜂蜜水果,不断开发新奇口味体验,也渐渐不挑食了,甚至爱上了吃鸡蛋。

久而久之余凯旋也学着她这样吃,这种简单粗暴毫无技术含量的食物搭配方法,因为温雯一时兴起的尝试,成为了他们家独创的食谱。

酸黄瓜和沙拉酱的搭配她倒是第一次吃,说实话并没有太惊艳,离童年里的那枚可以在嘴巴里叽叽喳喳跳舞的鸟巢差十万八千里,可小九仍旧觉得满足,觉得幸福,同时也更加内疚。

她埋头,努力调动浑身能量去抵抗那内疚,尽量自然说:“这几天银行事特别多,我爸那里也忙,住在他那方便一点,就没回家,妈,你最近咋样?”

温雯用叉子戳沙拉,戳来戳去也不吃:“你指哪方面啊?”

“心情。”余九琪本想调侃下她恋爱的事情,毕竟过了这么久彼此早就消化了那场狗血关系,“心情挺好的呗。”

“一会好一会差吧。”她还在戳菜,“昨天心情还挺好呢,今天早晨就很烦。”

余九琪细细咀嚼一块胡萝卜,垂眸眨眨眼,忽地意识到可能逃不过那个拷问了,便顺着说:“怎么了呢?”

温雯歪头看着她,猫一样精透的眼神在她脸上转了转:“小九,那谁回来了你知道吗?”

“你是说孙锡吗?”余九琪抬起眼,淡定回应温雯,“知道,我还见到他了。”

温雯倒是不装了,盯着她审:“在哪里见的?”

“就小时候常去的那个西餐厅啊,葛凡带他来吃饭碰到的,我跟我爸饭也没吃完就提前走了。昨天晚上他们俩打完架,火锅店那吴大哥给我打电话,我去接葛凡,也见到了。”小九字斟句酌谨慎交代,又说,“对了,还有在火车站那边的冷面馆里,那天小富总也在。”

“就见过三次?”

“嗯,三次。”

“就这些?”

“就这些。”

“是吗?”

“妈,我没撒谎。”

温雯锁着余九琪的眼睛,一动不动,眼底几缕血丝极其醒目,甚至仔细看的话,丝丝缕缕的似乎有蔓延生长的势态,摧人胆魄。

余九琪立刻败下阵来,不敢再看那双眼睛,胡乱盯着妈妈的脸:“妈,我真的没骗你,我跟他没有私下来往过,过去的那些事早就过去了,我不是跟你保证过吗?我肯定不会再犯错了。我发誓妈,我不会了。”

小九最后像是要哭出来,温雯微微敛起眼神:“那他怎么连夜跑了?”

余九琪听到自己声音轻飘飘的,在爵士乐的烘托下,鬼魅般恶毒:“他那种人渣,连他叔家的死活都不管,跑了不挺好吗?”

温雯似乎仍旧不信,在清吧昏暗的灯光下,偏执地审视小九脸上每个细微表情。

于是余九琪只能说出那句话:“妈,我如果那样做,怎么对得起你,对得起小姨和姥姥呢?”

温雯眼睛瞬间红润一片,她狠狠吐一口气,仰头枕在高高椅背上,茂密头发散在毛质蓬松细软的羊滩毛皮草上,两种极具光泽度的毛发交相辉映,衬得她那双红透了的眼睛极其冶艳,也极凶狠。

她就这样凶狠地盯着头顶吊灯,发泄般踹了一下桌子,抿紧唇,咬着牙,蹦出一句不甘心的脏话。

她说,操他妈的。

余九琪并没有被这句话吓到,她仿佛被掏空了灵魂一般,转头看了看桌子,她们的柠檬水洒出来一些,弄脏了桌面,小九慢悠悠扯纸巾去擦。

转头扔垃圾时,余九琪看到温雯哭了,一行泪淌进头发里。

中央舞台上又换了一首歌,是一首在东北非常流行的民歌改的爵士版,台下的老乡们一听耳熟,跟着互动合唱,楼上楼下渐渐热闹起来了,整个清吧里,大概只有他们这一桌安安静静。

那首歌结束后,温雯的手一摆,搭在旁边小九腿上,然后突然牵起女儿的手。

发现小九的手冰凉,温雯就放在手心里揉了揉,搓了搓,暖和了一些后又拉着塞进自己怀里,然后突然侧过头,哭着说了一句话。

她说:“小九,你恨妈妈吗?”

余九琪试图去摇头,不知做到没有。

她眼泪又淌下来,紧紧抓着小九的手:“如果恨,这次能不能也只恨一点点?”

余九琪抬手帮她擦了下眼泪。

温雯认真看着女儿,眼泪噼里啪啦继续掉,眼里充满真诚的歉意和自责,说:“抱你回来的时候,我是想当个好妈妈的,我真的是那样打算的。”

“可做妈妈比做人难太多了。”

“何况妈妈连人也做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