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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我爸斗了一辈子,他那云福汤泉,为了撵上温都水汇啥招都使,连你都拉拢,可真行。”

孙锡笑:“敌人的敌人嘛,又楼上楼下的。”

“那你是敌人吗?”

“你觉得呢?”

“孙锡,你要是敢……”

孙锡坐过来,靠近些,饶有兴致看她:“怎么样?”

小九知道他故意,就瞪他:“你不是二凯哥的对手,真干起来,我爸能吃了你。”

“怎么吃?”

“反正他很早就想拿下楼上那两层了。”

孙锡眼底晃过一丝精亮,这时倒计时闹钟响了,他按掉,揭开锅,一整锅热气腾腾又酱香四溢的炖菜颤巍巍翻滚着,热气扑在他们脸上,孙锡拿着铁勺,简单翻了翻。

很自然地接着说:“他要楼上那两层干什么?”

小九夹了一个上面蒸着的包子:“影厅和游乐场,再把客房部独立出来。”

孙锡倒了两杯啤酒,递给她一杯,两人碰了下,也没说什么话,喝了一口之后在蒸腾热气中他淡淡表态。

“我从没有恨他。”

小九一愣,看他。

“当年那事,我知道,其实多亏了他。”

小九放下咬了一半的包子,心里突然不是滋味,她懂孙锡在说什么。

九年前那场事故后,虽然有徐添出面帮他们走动说话,但除了要付医药费之外大诚哥还要了一笔巨额赔偿款,余凯旋为了不让两个小孩摊上官司,能够私了,几乎拿出所有存款,又卖了一套房,答应下来。

不仅如此,在派出所最后调解那天,大诚哥突然又反悔,说虽然那小子被你们赶出石城了,但别忘了当时还有两个小混混也在场,都看见了其实是你闺女砸的人,这事不能这么了。余凯旋问你想怎么办。大诚哥一直记着过去的仇,想羞辱余凯旋,说你给我跪下,磕几个响头,叫几声爷爷。

余九琪至今没告诉过爸爸,当时她就躲在那间调解室门外,她听到了一切。

听到了爸爸为了保护她放弃一生最看重的东西,面子和尊严。某种程度上,那是比他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他愿意为了我,一个捡来的孩子,放弃生命。

当年十五岁的小九捂着嘴,蹲下来,用力埋下头,才能控制自己不嚎啕大哭,她如此愧疚,又如此心疼,惶恐,又感动。

那是余九琪成长经历里很重要的一幕,从那之后,她开始不自知地用尽所有力量,来配得上爸爸这份爱和牺牲。

此刻与孙锡坐在铁锅炖包厢里的小九忽然怀疑,怀疑自己做到了没有。

“你手机一直在震。”

孙锡提醒一句,小九才回过神来,拿起旁边手机看了下,噼里啪啦的都是家庭群里的信息。

跨年夜,大家都四散着出去玩,余凯旋带头在群里晒照片,他和孟会红陪着三叔在家吃火锅。温雯和刚从国外出差回来的小富总在舞厅,一人一杯鸡尾酒。葛凡和小庄他们在吃烧烤,啤酒瓶满桌。祝多枚晒了一张自拍照,看背景是酒吧。最后余凯旋@小九,发了两条语音。

小九点开语音,二凯哥扯着嗓门说:“小九你在哪呢?”

又说:“我刚才看王欢发朋友圈,你是跟她们家一起吃饭呢吗?”

余九琪没有回复,余光不自知看了眼旁边的人。

孙锡夹着菜,平静说:“不用否认。”

小九看着他,突然想到之前的猜测,明白了什么,瞬间有些窝心,又难过。

孙锡回视她,也不藏着了,直说他的打算:“如果想留下,我们不能硬碰硬,先忍一忍,慢慢来。”

小九也是这样想的,重复一遍:“慢慢来?”

“嗯。”

手机又震了一下,依旧是余凯旋的语音。

“小九,今天这日子,你就别跟人家家混了,你回来,你三叔说要打麻将,三缺一,麻溜的!”

手指悬在屏幕上方,迟迟没有落下去。

僵持了一会,听见旁边低沉声音说:“我没关系。”

小九才回复爸爸,说好。

饭吃完后,孙锡叫了个代驾,他们俩坐在后排,孙锡握着她的手,搓搓揉揉的,一路沉默。

车开到余凯旋家小区外面停下,小九正要开门下车,孙锡却用力抓着她,往回扯了扯,小九回头,撞见那双黑亮眼睛。

孙锡绷着下颌,压着眉,眼神直白混横地锁着她,像个不肯松口的狼,在她脸上盘旋着轻轻重重转了一圈,最后似威胁一般盯着她眼睛,停了一会,才松手。

他虽然一句话没说,什么也没做,小九却觉得被他耗光了力气。

人们热衷于用各种仪式来庆祝新年,无非是想卸下旧年的包袱,归零,再满怀希望重新出发。

可对于长久深陷在旧日阴影中的人们来说,这个美好又朴素的愿望并没有那么容易实现。

甚至连许下这个愿望,都没有底气。

在 2024 年即将来临的时刻,在石城不同角落里,命运和宿命紧紧相连的几个人都不约而同的陷入莫名的忧伤中。

温雯摇曳着走进舞池,和小富总默契配合跳了一段她擅长的拉丁舞,却在曲终的那一刻,在酣畅之后,看着眼前华丽的灯光舞台,忽然如堕深渊,觉得她不配眼前的一切,她为什么还活着。

余凯旋陪着家人打麻将,见对面已经年近五十的亲弟弟连幺九都分不清时,对他吼了一通,又立刻后悔,随之涌起莫大的心酸和惭愧,去厨房一口干了一杯白酒才压下去。

而看见爸爸偷偷去喝酒抹眼泪的余九琪,悄悄离开,躲在卫生间里,假装什么也不知道,收拾好情绪,堆起笑脸,才笑盈盈回来,闹着让爸爸输了赶紧给钱,少一分都不行,微信转账。

祝多枚一个人扛着链条小包从酒吧出来,跟她约会的男人追出来,闹着要带她回家,祝多枚拿包兜头狠狠抡了他一下,骂了一顿,一个人晃晃悠悠走在喧闹的酒吧街,翻出手机想找人续摊,翻来翻去,停在孟会红的联系方式上。她站那里,哭了一通。

孟会红电话响了,她期待着会是女儿,但只是一通骚扰广告。

葛凡跟小庄他们在烧烤店喝的酩酊大醉,小庄忽然想起一个事,问葛凡刚才本来要去吃铁锅炖的,咋到门口突然不进去了。葛凡说那破玩意有啥好吃的,然后想起王欢发的那条朋友圈,群里余凯旋的语音,和在铁锅炖门口见到的那辆眼熟的黑色奥迪,陷入长久的沉默。

孙老太太睡了一觉突然醒来,坐在空荡荡的腐旧病房里,看着窗外浓浓夜色,不知想起什么来,发现自己哭了。

孙婷婷跟一群朋友在乐胜煌跨年,看见哥哥一个人回来了,想叫他一起玩,推开 411 包房的门,却撞见一张落寞到吓人的脸。那一晚上,她再也没有了心情。

孙锡最后没有回酒店,就一个人坐在乐胜煌 411 包房,没开灯球,只点了盏顶灯,仰头躺在沙发上,盯着眼前的白墙。

手里拿着那枚三叔追着的,莫名跳到他手里的蓝色弹力球,砸在墙上,弹回来,再稳稳抓住。

再用力砸过去,弹回来,抓住。

狠狠砸,抓住。

砸,抓住。

乐此不疲,又索然无味。

直到听到整个 KTV 各个包房同时传来的声势浩大的倒计时声,欢闹声,庆祝声,他才停下。

在 2024 年正式到来的那一刻,孙锡拿出手机,给余九琪发了两条早就想好的信息。

他发:【新年快乐。】

她回:【新年快乐。】

他又发:【我爱你。】

等了一会,才收到回复。

【我也爱你。】

所幸,还有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