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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锡租的公寓距离乐胜煌只有十分钟左右的车程,跟他在北京出趟门动辄一小时起相比舒适多了,赶上天气好,他也会步行上下班,就算开车,也是慢悠悠的不慌不忙。

但今天不同,他上了车后接连变道,险些压线,连续超过两辆车顶闪着富安商城广告牌的出租车,惹得后面一阵怒骂喇叭声,不管,咬着牙暗暗发誓在五分钟之内开回家,越快越好,一刻也等不了。

可身边的人却有不同意见。

刚过了一个红绿灯,余九琪抓着身前安全带,小声说孙锡你停一下车。孙锡自然没停,以为她被身后叫嚣的喇叭声吓到了,说没事,不用管,让他们骂去吧。

“我饿了,我想吃饭了。”小九淡淡说。

“回家我做。”他简短回。

“我不想吃你做的。”

孙锡眉眼压了压:“那点外卖。”

“外卖送来就不好吃了。”

“你想吃什么?”

“麻辣烫。”小九转向窗外。

孙锡也转向她那一侧,看到窗外正好路过一家老式麻辣烫店,再左右扫了眼,这条街都是服装专卖店,能吃饭的就这一家。

眸光在旁边人的侧颜上定了定,见她对着窗外,余光却打量自己,心下便有了判断,明知她是故意随口找个地方要下车,还是如了她的愿。

麻辣烫大概是除了烧烤之外,在东北最受欢迎的平价食物,本是南方来的街边菜系,到了这里,落地扎根,配上糖醋蒜和大量香咸麻酱,居然反向输出成为一种独特的地方快餐。

但孙锡并不喜欢吃。

他只点了几样蔬菜炸串,余九琪倒是认真选了不同种类的主食面条和青菜丸子,端上来热气腾腾,酱香浓郁,满满一大碗。

他们坐在不临窗的角落里,孙锡喝了一瓶矿泉水,吃了点炸土豆片,就坐在那看着她,桌子很小,什么都看的真真切切。

她吃得非常慢,埋着头,热气熏在浓密睫毛上,灯光下近距离看,像是染了一层黛色的墨,显得眼神润而剔透,也凝重了几分。

毕竟在一起分分合合这么多年,他清楚他的女朋友此刻在磨蹭时间,在思考,在边磨蹭时间边思考。他很想催她快点吃,又觉得不礼貌,可忍着,胸口仿佛要炸掉般憋闷。

左右看看,店里人不少,好在坐的稀疏,小声说话别人未必能听见。

那好吧,那就在这,他看着对面佯装平静却心事重重的人,告诉自己尽量沉稳,尽量理智,把那些不为人知的精神折磨和幽暗情绪原原本本告诉她,她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人,我理应坦荡,不该藏匿。

于是沉思片刻,突然开口:“余九琪,你至于吗?”

小九放下筷子,错愕抬眸。

孙锡难以相信刚才那句语气僵硬的话是自己说的,更不懂为何又追问一句:“你至于怀疑我吗?”

他一向讨厌自己这种武装严密咄咄逼人的样子,尤其对她,可这种面对凶险本能的防御机制,保护和麻痹了他这么多年,已经不是他能控制得住的了。

宁愿招人恨,也不要被可怜。

孙锡忐忑地看着小九,恍然有种悲哀。

“怀疑你?”小九问。

“怀疑我不够爱你。”

他突然舒坦了些,仿佛重新拿回了这场博弈的筹码,手握着写满了委屈的道德胜券,抹平了刚刚的恶劣,挺直了腰杆等待她的答案。

可她只是垂眸片刻,扯纸巾擦了擦嘴,说我吃完了。

“走吧。”她又说。

孙锡扫码结了账,跟她一前一后走出麻辣烫店,到室外小九就站在路边,把围巾重新绕了两圈,遮住下巴,并没有朝街对面的车位走,而是停在那。

然后突然叫住大步走向对面的人:“孙锡。”

他回头,看她。

小九声音不大,柔和说:“要不你先回去吧,我今天去浴池住。”

孙锡胸口钝重:“什么意思?”

小九眼神躲了下,解释:“我看三叔这两天心情不太好,我想去陪陪他。”

“改天行吗?”

小九说:“我就住一宿,明天回去。”

其实分开一宿也无妨,或许对他们这种别扭状况更好,可孙锡莫名心焦,觉得手里那把沙在缓缓向下流淌,抓也抓不住。

一辆出租车停在小九面前,司机摇下车窗,问她走不走。小九说走。正要去上车,孙锡突然两个大步过来,弯腰,拍了拍车门,沉声对司机说她不走,你走吧。

司机还看着小九,问到底走不走啊。孙锡那阴狠劲又上来,说听不懂人话吗,滚。

等那出租车开走后,他扯着小九的手腕,往对面拽着走去。

还没走到车位,余九琪突然甩开他,也急了,干脆说出来:“孙锡,我今天不想回去。”

孙锡看着她:“为什么?”

她犹豫着说:“你现在情绪不好,我怕跟你吵架。”

孙锡问:“你不是要看那些信吗?”

小九说:“我没说要看。”

孙锡又去牵她:“走,我让你看。”

“我不看。”

小九躲开他,孙锡再去牵,小九干脆后退两步,无奈大声说出真实想法:“孙锡我真的不想看!我不敢看!”

孙锡意外,低头看着她埋在围巾下的脸,小小的,在零下的夜里被冻的透白,只一双杏眼沁着两抹红,委屈,又带着些怒意,微微掀起眸子,看向自己。

他有一瞬惊心动魄的恐惧,多年的默契让他预料到她接下来的话是炸弹,是刀子,是击溃他佯装强势的箭,所以当她说出来时,就像惶惶等待的审判终于落定,他恍然有一丝轻松。

小九迎着他,说出压在心里几天,让她惴惴不安却不敢提及的事情:“前两天,丁满光离开石城之前我见过他,温都水汇有一个熟客是治疗儿童脑瘤的专家,我介绍给了他,然后他就感谢我,说祝福我们,又随口提起来,说他探监时孙誉文提过,他一直知道我们的事,说他在信里鼓励过你回来找我。”

眼底两抹红更浓了些,问:“是吗?”

街上行人已经很少了,天冷,偶尔路过的也是闷头疾行,孙锡泄了气一般,重重吐出一口白雾,身子倚在车头,弓着背,不知怎么,眼神落在地上,突然笑了。

他笑的凄然,恍若游神。

然后自言自语般说:“他还真的……往死里折磨我。”

小九听出这句话的寒意,极不忍心看他这般,走上前一步,想说什么,还没开口,孙锡敛眸看她,明晃晃的坦率。

沉默片刻,他主动,把那句话延展开来。

“三年前,他生了病,我奶从婷婷那里拿到我的地址,告诉了他,他就开始给我写信。”孙锡顿了顿,蹙眉,带着点嫌恶说,“讲他的成长经历,讲他跟我妈的事,又一遍一遍重复当年案子经过,他们如何作案,作何被捕,他又是如何服刑,他说亏欠我,没有陪我成长,想让我了解他,就因为我是他的儿子。”

他眸光撇向远方,片刻后,再回到她身上,吸了吸鼻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九,可能是那时候你刚离开我,可能是我太不甘心,太好奇了,我就把那些信都看了。从拆开第一封信开始,我就没睡过好觉,只要看到他的字,生理性的想吐,可又忍不住……一遍一遍看。”

轻吸一口气,孙锡揉了揉眼睛,继续说:“从那时候起,他就一封一封信的折磨我。”

“一共 19 封信,从第 5 封开始,他就给我灌输那个念头,让我去赎罪。”

“他从奶奶那里知道我们小时候的事,他说我做得对,我应该保护你,这根手指不算什么,说他为我骄傲。他说没有什么比爱更能弥合仇恨,然后就劝我回来……”

孙锡看向小九,小九自然接过来:“……回来找我?”

他没有回应,默认,转而狠狠揪起眉心,像是努力压着什么,说:“你是知道的,我出生起就没怎么见过他,两岁的时候他入狱,我对他的印象都是别人打我骂我的时候说的,我奶和我叔添油加醋跟我描述的,电视里网络上夸张的报道的,我根本对他……”

孙锡停住,垂下头,抿紧唇,身体极其痛苦地绷着一个僵硬的姿势,再看向小九时,那张优越的脸在夜色下混沌一片,他似极艰难的,几经辗转,才压着声音,字字沉重地吐出那些困扰他许久的精神折磨。

“我一直觉得,我应该非常非常的恨他,如果不是他,我不会无家可归,过这样鬼一般的生活,我也不会一次次跟我爱的女孩分手,连得到她家庭认可的权利也没有。”

“可是九,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控制不住,对他好奇,被他影响。”

“我从不肯接受他,可他好像就在我的身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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