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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那杯清香纯冽的酒端到孙权眼前时,他仿佛彻底解脱了一般,没有任何迟疑地伸手接住,抬头向递给他酒的女儿孙鲁育轻轻一笑。

孙鲁育那保养得细腻白皙的指尖在空气中不断的游离,像是每一刻,都恨不得伸出手,将这杯酒给收回去。

“你小姑可还好?知道你大伯与你三叔的事儿,他一定恨透你爹了吧?”

孙权这是第一次关切的问家人,仿佛知道大限将至,他已经不用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内耗,不用去幻想,那被百姓公投决死时的耻辱,她能把更多的注意力转移到家人的身上。

作为东吴国主时,他对家人素来疼惜,更是恨不得把两个女儿捧在手心上。

“你娘没有太过伤感吧?她的身子不好,你们要多劝她……”

似乎是因为提到了步练师,孙权的眼前,仿佛一个倾国绝色的佳人正在翩跹起舞,紫罗凤裙微微飘荡,磬香的空气中环佩轻响。

步练师是临淮郡淮阴县人,那是韩信的故乡。

孙权极其宠爱步练师,每每就会在每一个细雨夜与她细细的聊起他故乡的风物人情,她眼中那清漾着的微波,就好像永远是二八少女的悠悠情怀。

似乎,是因为想到了这满眸中倾国绝色的佳人,孙权那原本紧绷的神经还放松了许多。

“娘……一切都好。”孙鲁育违心的说,她努力的克制着眼泪,父亲不想让太多人看到他临终时的狼狈模样,孙鲁育也不想把哭泣的一面留给最后的父亲。

“我事先找牢狱中的牢吏要来了纸笔,写了一封罪己书,以往总是制衡于江东,小心的呵护维持着各方势力,一些时候,为了一定的目的,不得以做了一些屠戮忠良的事儿,我原是不以为然,可这些时日,听得骂声多了,仔细想想,这些年……的确是有一些人不该杀!比如周郎,比如太史子义……”

“可我杀他们,是因为怕呀,怕周郎赴西川后自立,成为了我的敌人,怕太史子义在扬州拥兵自重,有朝一日……如同我大哥背弃袁术般,他也可举兵背弃于我,将江东收为己有……但,你大伯不是我杀的,我只是被那些世家大族利用了而已!”

“我也没想到……我总是惦记着背刺偷袭于荆州,可这些世家大族最终却背弃、偷袭于我,让我声名狼藉,让我成为众矢之的!呵呵……呵呵……我这辈子若有最大的罪,那便是没有事先看透这些世家大族的嘴脸!”

孙权说了一大堆话,手中那纯冽的酒樽因为激动而晃动的厉害。

孙鲁育咬着唇问:“爹只说这些东吴的大族,可……可爹就不恨那关家父子么?不恨将爹关起来的关麟么?”

“不!”听到这个句话时,孙权像是突然警惕了起来,也打起了精神,他郑重的对孙鲁育说:“当年始皇帝与燕太子丹在年少时对话,燕太子丹说,‘政,你一定会当上秦王的,而我,将是未来的燕王,各自成就功业,届时会盟互帝,岂不壮哉?’之后,他又问始皇帝,‘政,你的志向是什么?’始皇帝没有回答他,可渐渐地,当秦扫六合,建立了我华夏第一个大一统之王朝时,爹便知道了他的志向,他的志向是要让这四海万方皆是秦土,他要这天下只有一个声音,那便是秦的声音!他的志向中从未有燕国的一席之地!”

这……

听着父亲的话,孙鲁育像是突然懂了。

懂了!

为何父亲要阻止周瑜的“西进巴蜀,二分天下”?

为何父亲要摒弃鲁肃的“联刘抗曹”?

为何父亲哪怕背上“鼠辈”之名,也要偷袭荆州,背刺荆南……

爹的志向一如那始皇帝一般,他要这四海万方皆是东吴,他要这天下只有一个声音,那便是东吴的声音!

他的志向中,从未有过刘备、关羽、关麟的一席之地,也从未正视过所谓的“孙刘联盟!”

孙权的话还在吟出。

“自古成王败寇,这天下……终将有人一统!无论是我,是刘备,是曹操,都是奔着一统的目的去的……大家都在为那天下唯一的一个声音而战斗!合众连横,阴谋算计,暗箭伤人……这场战斗中没有正义,没有仇恨,只有成王败寇!直到角逐出那最后一个声音,唯一的一个声音,方才能停止……基于此,爹怎么会恨那关麟呢?大家都是怀揣着同一样的目的!只是,爹棋差一着,先……先一步出局了!”

说到这里时,孙权以袖掩杯,仰首而尽。

见他酒液入喉,孙鲁育的眸色中露出极大的哀色,可俨然,孙权眉宇间那抹寻死的坚定却未尝稍改。

俨然,这毒酒并不会即刻发作。

孙权也释然般的从食盒中挑出一个橘子,一边替女儿剥开递给她,一边轻轻的说道:“替我告诉所有家人,我的死是时事所迫,大家无需悲痛,更无需仇恨。那关麟虽是个可怕的敌人,旦夕间焚烧城郡,将数以万计的生命燃烧殆尽,可他却从未对百姓、对黎庶施以炼狱火海……否则,江东早就异主,也不会等到现在!”

“他是你爹一生遇到的最可怕的对手,却也是最可敬的对手,你们在他治下的江东,必定可以安居乐业,百姓们在他治下的江东,也必定可以富庶而安康,能做到这点,爹总是可以瞑目了。”

说到这儿,孙权将桌案中被食盒压着的那封信拿了出来,“这是我留给你小姑,你母亲,还你阿婆的信,这种时候,也唯独你能替我带出去了……好了,该交代的爹已经都交代完了,小虎,你回去吧……你在关麟身边,爹最是可以放心,日后,你也要庇护你的这些家人哪!好了,好了……走吧,走吧,你走了,你爹再无牵挂,也能安心的走了……走了……”

呜……

终于,憋了一整晚的孙鲁育,再也遏制不住心头的情绪,“啪嗒、啪嗒”,他的眼泪顿时如泉涌,她一边哭着,一边起身往牢狱外走去,可刚走了几步,她突然转身,疯了一般的扑向自己的父亲。

“爹……爹……”她一边哭,一边道:“有一件事儿,女儿瞒着所有人……可女儿想告诉爹……”

……

……

建邺城的行宫之中。

“当真喝了?”陆逊问出这一句话时,眼瞳不由得睁大,无比惊愕且不可置信的望着来禀报的校尉。

“是慢性毒药,毒发的话会在三个时辰后……”校尉如实禀报道:“从孙尚香夫人购买这慢性毒药到添加入酒中,均有我们的人亲眼所见,孙鲁育姑娘带至牢狱,孙权饮下……整个过程中不曾掉包。”

哪怕这校尉说的信誓旦旦,无比笃定,每一个环节均有“线人”亲眼目睹,但……陆逊还是不敢相信,曾经东吴的国主,那曹操口中“生子当如孙仲谋”的男人,他……他真的如此坦然、如此决然的饮下了这杯酒。

绝不把生命拖到公投的那一日……

这……

这……

陆逊整个觉得还是惊讶。

关麟倒是并不奇怪,在后世……这种舆论的压力不知道压死过多少人,是非、真假在流量,在一面倒的舆论面前,什么都不是!

或许这等压力,曹操凭着他的大气与豪迈能扛得住,刘备凭着他的隐忍与藏心术也能扛得住,但……孙权,因为心怯,因为他成长的环境,因为他经历过的种种,他一定抗不过去。

只是,关麟没想到的是……

这位前东吴国主竟提出,要在临死前见他一面?

也罢……

关麟其实也想与孙权聊聊,只有三个时辰……一些话……还是要讲明白!

只是,哪怕是关麟也没有想到,孙权这次喊他来此,是因为女儿的缘故,这才告诉他一个惊天的秘密。

准确的说,是一个有关曹魏内部让人闻之惊愕,听之毛骨悚然的秘密。

这事关曹魏的世子,乃至于曹丕、曹彰、曹植后的第三代继承人之争!

……

……

法正,这位历史上终年四十五岁,死后让刘备连哭数日,追谥为翼侯,成为刘备时代唯一一位有谥号的大臣!

俨然,他并没有因为服用过“血府逐瘀汤”而立竿见影的好转。

相反,他的身子更加的虚弱,更加的冰冷,咳嗽也更加的剧烈,乃至于咳出的血越来越多。

仿佛这一次次的咳嗽,都在剧烈消耗着他的生命一般,乃至他鼻息间的气息都变得愈发虚弱。

刘备守在他的床边。

说起来,刘备这辈子哭的够多了,眼泪流的也够多了,但……依旧比不上这几日的泣泪如雨,他坐在床榻的一边,可他的脚下,他的衣衫上早已布满了泪痕。

再给他几日,他怕是要哭出一条河来!

这一夜,刘备已经哭到极致,累到极致,不知不觉中,他趴在法正的身旁睡下了……

可迷离中,他仿佛听到了什么。

不,那是在睡梦中,法正在向他最后的留言。

“主……主公……”

“孝直,孝直……我不要在这里见到你?”仿佛是预感到法正是在睡梦中做最后的嘱咐……刘备大呼:“你醒过来,你醒过来,兴汉大业少不了你,我……我也不能没有你啊——”

梦境中的刘备嘶吼的声嘶力竭。

“主公切莫伤怀,人……固有一死,我法正也不畏死,唯独有些担忧主公啊,担忧你的身体,担忧你兴汉的大业,担忧你将来这路上必定会遇到的重重荆棘……担忧我走后,那荆棘伤到你可怎么办?”

“孝直,孝直……”

“主公,你听我说,我若死了,你……你要更加相信,更加器重诸葛孔明,他是如姜子牙、张子良一般的大贤,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便如同主公的兄弟关云长、张翼德般一片忠心付于汉,他是个完人哪!他能把一切都献给主公,献给大汉,但这样的人……必定会疏忽家人……主公要顾虑到这些,替他照顾好家人,让他无后顾之忧!但也千万不可让他太过操劳……”

“除此之外,还有那关家逆子,哈哈,这种时候,可不敢说是关家逆子了,该说是关家的麒麟儿……是咱们大汉的麒麟儿,主公若要北伐,必需得巴蜀、荆州、江东齐齐北上,有诸葛孔明的智计,有关云长、张翼德、赵子龙的勇武,若再辅以此关云旗的布局与谋算,那兴汉大业近在眼前,必定成功!我法正一生嫉恶如仇,从不轻易赞誉他人,可人之将死,所言皆是肺腑,主公不可以年轻尚欠而忽视此关云旗,有他相助,三兴大汉指日可待!”

“我,我怕是活不成了,可我便是化身一坡黄土,亦当庇佑大汉,庇佑主公,也庇佑我法孝直一生中唯一志同道合的挚友……”

“主公啊……你北定中原之日,可否记得……在我那墓碑前亲口告诉我一声,我在九泉之下也当为我的挚友……为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为你刘玄德大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