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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一趟趟耽搁下来,天边已经快要破晓,这是黎明前的时分,而黎明前,是一夜里至黑至暗的时刻。

容穆想要叫那天光透出来,照在南代的每一寸土地上,想叫这笼罩了三百年的魔咒乌云,从故国的脊梁上彻底散去,他要接过王兄的重担,要叫花君惨案终结在自己这一代——

不会再有人从出生就离开母亲,也不会再有人年仅八岁就早逝,所有的一切,都会回到最正确最温柔的轨道。

而等他做完这些,他就会回来,找到商辞昼,再告诉他,自己其实非常想感受一下八个马拉车的威风,再告诉商辞昼,什么君后不君后,要他当什么都行,他这段日子累得要死,要立刻咸鱼躺才能活过来。

商辞昼关他也好,罚他也罢,只要每天按时伺候喂饭喂露水,宅一辈子他也愿意。

容穆微微弯腰,捧起碧绛雪,袖袍无风自动,他试了莲株莲叶花瓣根蒂,唯独还剩下一颗不染尘埃的莲心。

碧绛雪封闭意识,还在紧紧维护着莲心,莲心藏得极为深刻,不知情的人就算凑近赏花也看不见在哪里。

但容穆却是知道的。

他皱眉,伸手往花心中探去,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你真的要这么做?”

容穆回头,发现是初代大人,还有二代三代,最后出现的容因正翘着腿坐在窗台边,嬉皮笑脸也不见了,只沉默的看着他。

这里是历代花君陨落的地方,莲心所在,便可短暂招灵。

容穆看了一圈,“来都来了。”

容禛面容清冷:“我当初,根本没有想到莲心还可以用,如果能想到,也轮不到你尝试。”

容穆眨了眨眼睛。

“莲心是王莲最重要的东西,拿了它,王莲会逐渐枯萎,你也不会剩下多长时间,”容因抬了抬下颚,“小泥腿子笨是笨了点,但胆子倒是不小。”

容穆眼睫微动,示意他们看脚底的纹路:“天道从不会做多余的东西,或许呕血症是它给南代国的考验,我们南代沃土无数,王室代代没有庸人,本就是逆天而行,呕血症就是正负相合的那个负,世间道理本就在此,阴阳调和月满盈亏,不可能有什么一直是好的,总该有坏的来对冲。”

一旁的容恒微微一笑:“那是不是坏到了极致,便也会否极泰来?”

容穆也勾起嘴角:“自是如此。”

容令轻轻扒拉碧绛雪,发出一声惊叹:“好美好漂亮的一颗心!比我的大多了!”

容穆揉了揉他的头发,又将容令拎着抱在了台子上,容禛伸手,蒙住了容令的眼睛。

七代花君,代代都是死后被后人收敛莲心,从没有人在活着的时候,会去生挖自己的一颗心。

容禛眼神复杂的看向容穆,忽然有些明白为何他是历代灵力最强大的一个。

至纯至善,方才造就至高无上。

容穆深吸了一口气,这次没有犹豫,精准的用瘦长手指捏住了碧绛雪中的那颗珠子。

心底忽然有些微痒,他扯了一下,忽然牵出一股剧烈至极的痛楚。

叫他一瞬间就回忆起了当初被商辞榭逼死的那一刻,那时候也是这样的感受。

但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他是为了更好的以后。

容穆弯下腰,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一路走过南代大郡,掏莲子都没出过冷汗,此刻额角鼻尖却密布点点细光,又汇集而下,从尖俏的下颚低落在碧绛雪的大缸中。

眼前有些恍惚,容穆闭了闭眼睛,咬牙暗道:“碧绛雪,我就是借一借,一定给你将莲心还回来!”

他心下一横,猛地往出一扯,容清忽然崩溃的扭过了头,又抱住脑袋木愣愣的蹲下了。

容穆胸膛急促起伏,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唇瓣,眼底的深紫色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浓郁。

他捏着自己的莲心,嘴角慢慢牵出一个弧度。

容禛一把抓住容穆的手腕,诊断半息后道:“你最好还有后招,否则必死无疑。”

容穆腿脚软了一下,仓促笑了声:“我有,我会长命百岁,做七代中唯一一个谈情说爱的花君……”

“别说话了。”容禛忽然道。

容穆微微凝滞,他似有所感的低头,看了看手中光滑圆润的莲心,又看了看自己的发尖。

没有紫色,从发尾开始,就是雪一样的白,那白一直蔓延而上,不出几息便叫他再无一根青丝。

容因慢悠悠道:“风中的香味,你闻到了吗?花君的自戕,足以叫灵力迸发,明日一早,人们就会发现就连路边的小水塘都长满了莲花,挖了再长,长了再挖,足足维持三个月,直到南代病年再没有一人死亡。”

容穆满脸都是冷汗,心中庆幸还好碧绛雪封了五感,否则估计会被疼死。

和这个比起来,最初与商辞昼亲近的那股不适简直就是羊毛雨。

容穆喃喃:“还差一颗,但是问题不大,我要试试……要试试……我要让所有在乎的人,与南代的臣民,都安安稳稳的生活在这个时代。”

他看不见自己,不知道自己此刻浑身苍白,站在高高的风中,好像要随风而逝。

有急匆匆的脚步传来,容穆眼前模糊花白一片,不知道是疼哭了还是冷汗流进了眼睛,他摸索着位置蹲下,将那颗尘埃不染的莲心正正填入中心的纹路。

狂风忽然大作,乌云被吹聚在了一起,万里夜空之上,有六颗珠子连成了笔直一线。

钟灵跟着跑到了花君殿门前,抬头一看忽然绊倒在地,怜玉猛地把住他的衣服:“起来!”

“时间到了……来不及了……”

怜玉声音带出了颤抖哭腔:“你起来!起来啊!”

钟灵指向夜空:“七星连珠缺一不可!但星象已成,天光马上就要破晓!你的主人这是在违逆天道!他会遭到反噬,会付出更大的代价!!”

怜玉忽然浑身瘫软。

花君殿上,顶楼阁中,容禛第一个钻入了莲心当中,剩下的也接二连三动作,最后就只剩下了唯一的一人。

容穆实在是累了,也没劲了,便没骨头一样的躺下来,他这个时候有些想念商辞昼的怀抱,商辞昼抱人的技术越发高超,让他总是会很舒服。

如果再能给他揉揉胸口就好了,心痛的要死。

容穆知道自己也要去莲心当中,但这是他此生最大的赌,他在赌无论再次醒来他在哪里,都一定会再次回到商辞昼和王兄的身边,都一定能和商辞昼长命此生。

想一想,忽然又好像有无数的力气。

容穆眼眸半闭,虚虚的看着顶楼的雕花木门,木门没关,只是掩着,他好像看见了容禛在此处看着远方化为光点,木门外有一个灰衣男人跪地撕心裂肺的哭喊,又好像看见了容恒,看见了很多很多人,也恍惚听见了很多声音。

从生到死,如此短暂,又如此绚烂,当真如同夏日限定的莲,只是莲花代代无穷尽,人却永不再重来。

一只手忽然扒上木门,容穆眼神一晃,花君殿外浅薄的水池中,疯了一样窜长出无数莲株。

只是那股子势力却好像被局限在了花君殿范围内,再远处一丝一毫都没有泄露,也没有任何异象,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又好像有什么从根本上变了。

那只手猛地拉开木门,容穆眼眸微微睁大,忽然一只手紧紧的抓住了莲花缸,脆弱骨节泛着白。

商辞昼浑身都在微微发抖,他视线一动不动的钉在容穆身上。

又狠狠甩上门走进来,他胸膛又深又缓的起伏着,容穆知道他这次气的狠了。

“你得……等我一会。”

商辞昼的手第一次抓的容穆发疼,他问:“一会是多久。”

容穆心虚一笑。

商辞昼:“这次又是多久,一年?两年?五年十年?容穆,人生才短短几十年,你不能总是这样骗我等你,我也没有多少时间。”

容穆:“……这次不久,我有预感,就一会。”

商辞昼眼眸深黑不见底,明明周围莲心光芒盛放,却照不进他的眼底。

容穆见他微微埋首,低声道:“你是不是,又伤害自己了?我是不是,又没有来得及?”

容穆摇头,他咬着牙,极力抑制住那种随时消散的感觉。

商辞昼自嘲道:“容穆,你说我怎么总是来不及啊。”

容穆换粮食的时候没有哭,埋死人的时候没有哭,取莲心的时候也没有哭,但或许爱意叫人无坚不摧,但爱也叫人脆如琉璃。

他实在没忍住,他是真的不想再叫这朵黑莲花伤心。

“我会回来——”容穆吸了吸鼻子,泪水盈满了漂亮眼眶,他语言颠三倒四轻乎极了:“我就是用……莲心试了一件事,但我喜欢你,不想离开你了,我一定会快快回来。”

“莲心……你胆子真大,”商辞昼低笑了一声,忽然道:“容穆,你知道我当初是怎样将你完好无损救回来的吗?”

“我忽然想起来了,就像这样。”

容穆瞳孔恐惧的放大,看见商辞昼蓦地拔出匕首握在掌心,又狠狠的抽了出来。

血液顷刻喷洒而下,染红了容穆身子底下的纹路,又顺着纹路的痕迹,逐渐汇集到了最中央。

“不……不……”容穆摇头:“不用救我,不用救我了,阿昼,我会回来,我一定回来——”

无人察觉的角落,有一个散发着微光的人形,他微微低头,又摇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被放在供奉台上的五代莲心忽然开启,但容穆却丝毫没有察觉,那颗莲心摇摇晃晃,被什么力量抛到了最后缺损的凹槽中。

几乎就在缺位补齐的下一秒,天边的第一丝鱼肚白蹦出。

又是新的黎明。

“上次我等了你十年,这次我只等你十天,”商辞昼温柔的摸着容穆消瘦的脸颊,“十天,你要是不回来,孤就点兵召将,平了南代再去找你,死了是不是就可以找到你?一定会的吧,到时候我们就再也不会分开了。”

容穆已经说不出话来,他能感觉到,维持他的力量在悄悄消失。

商辞昼轻轻抱起他,“孤的亭枝,瘦了好多,得吃多少烤鸡腿才能补回来……你送来的那些粮食,不知道救活了多少人,亭枝,你比孤好,你是有大功德的人,不像孤,生来天煞只会杀人。”

血腥味冲入容穆的鼻子,却好像叫他堵住了胸腔,难受的要死。

他唇角有些苍白,商辞昼表情诡异的温和,又小心凑上来凉凉的亲了他一口。

那感觉有些苦涩,容穆手指微微动作,却只拉住了皇帝的一缕发丝。

天光骤然破晓,丝丝光点透出了容穆的身体。

商辞昼将容穆的白发埋进怀里,掌心血液将发尾染成了红色。

容沥站在顶楼的雕花门外,神情颤抖死死的捏住了拳头。

……太快了,容穆的动作太快了,快到他们根本来不及做任何事。

那光点溢散又聚集,逐渐流入碧绛雪的莲心当中,容穆抓住商辞昼的头发,声音低哑又快速:“不准胡……胡闹,照顾好碧绛雪和王莲子,等我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