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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翡:“……”

谢允在她“叹为观止”的目光下,大模大样地进了屋,还顺便拽过周翡手里的长刀,拉着她的手腕来到床边,反客为主道:“躺下躺下,以咱俩的交情,你何必到门口迎接?”

他嘴上很贱,眼睛却颇规矩,并不四下乱瞟——虽然周翡屋里也确实没什么好瞟的。

周翡默默观察片刻,突然发现他有个十分有趣的特点,越是心里有事,越是不自在,他就越喜欢拿自己的脸皮到处耍着玩,反倒是心情放松的时候,能听到他正经说几句人话。

谢允察觉到她的目光:“你看我干什么?我这么英俊潇洒,看多了得给钱的。”

周翡道:“没钱,你自己看回来吧。”

谢允被她这与自己风格一脉相承的反击撞得一愣:“你……”

“你”了半天,他没接上词,自己先忍不住笑了。随即他笑容渐收,轻轻摩挲了一下自己的笛子,问道:“你有什么想问我的话吗?”

周翡想问的太多了。

譬如曹宁为什么一副跟他很熟的样子?谷天璇口中的“推云掌”又是怎么回事?他既然身负绝学,之前又怎么会被一帮江湖宵小追得抱头鼠窜?他在追查的海天一色到底是什么?然而这些话涌到嘴边,周翡又一句一句地给咽下去了。她看得出,谢允有此一问,只是实在瞒不下去了,其实并不想说,这会儿指定已经准备了一肚子的鬼话等着蒙她,问也是白问。

因此她只是沉吟片刻,问道:“要打仗了吗?”

谢允晦暗不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仿佛惊愕于她挑了这么个问题,好一会儿,他才说道:“曹宁并非皇后之子。”

谢允答非所问,周翡一时没听懂里面的因果关系。

“曹仲昆是篡位上位,之前不怎么讲究,纳了个妓女做外室,怀了曹宁才接回来做妾。这事颇不光彩,当年的曹夫人,如今的北朝中宫很不高兴。那女人生下曹宁就一命呜呼,这曹宁胎里带病,从小身形样貌便异于常人——你也看见了。到底是他天生命不好,还是当年在娘胎里的时候有人动了手脚,这些就不得而知了。”谢允说道,“据说因为他的出身和相貌,从小不讨曹仲昆喜欢,曹仲昆自己都不想承认这个儿子……偏偏曹宁此人并不庸碌,有过目成诵之能,十几岁就辞了生父,到军中历练。曹仲昆不喜欢他,大概死了也不心疼,所以由着他去了。谁知此子虽然不能习武,却颇长于兵法,接连立功,在军中威望渐长。”

周翡仍是一头雾水,有些吃力地听着这些宫闱秘事。

“曹宁靠军功入了曹仲昆的眼,曹仲昆知道自己是怎么上位的,一直将兵权牢牢地握在手中。他不怕儿子有军功,但是太子怕——你记得几年前曾经有过曹仲昆病重的谣言吗?当时北斗借机发难,北朝朝堂也被清洗了一遍,大家都知道那只是伪帝的试探,但我怀疑那是真的。伪帝的年纪摆在那儿,他能成为九五至尊,不代表他也能长生不老——如果你是太子,有个一身军功的弟弟,你会怎么想?”

周翡终于隐约明白了点什么:“你是说……”

“太子容不下他,反过来,曹宁也未必对太子毫无想法。此番挥师南下蜀中,曹宁看似灰溜溜地无功而返,但经此一役,南北倘若就此开战,对他来说反而是天大的好处。”谢允说道,“反倒是大昭,虽然也想收复北地,重回旧都,但此时动手未必是好时机。等曹仲昆身死,旧都新皇上位,北边必有一场动荡,到时候乘虚而入,岂不更稳妥?甘棠先生惯使春风化雨的手段,比起全线开战,他更愿意等待时机,挑起北朝内乱。”

谢允说完,将周翡那天塞进她手里的那个绢布小包取出来放到她枕边:“行了,你要是没有别的问题,我也能功成身退、物归原主了,赶紧还给你,省得等会儿吴小姐过来你没法交代。”

他好像撂下了一个包袱似的,站起来就要走:“当年我问你一声名字,你哥都不高兴,再打扰你休息,他要过来轰我了,走了。”

周翡下意识地叫住他:“哎……”

谢允脚步一顿,垂下眼帘,那目光一时间几乎是温柔的。

周翡不想放他走,因为还有好多事没问完,比如就算他本来就是个高手,出于什么缘由一直藏着掖着,为什么那天突然暴露了呢?为了救她吗?

刀光剑影中那句“我其实可以带你走”,以及春回小镇里印在她脸颊上的那根手指……

周翡看着谢允,突然有点憋屈,因为她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而谢允那孙子好像打算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谢允轻声问道:“什么事?”

周翡憋了半晌,憋出一句:“你在哪儿落脚?”

“你们寨里的客房。”谢允笑眯眯地说道,“贵地果然钟灵毓秀,秋冬时分十分舒适,我打算多赖一阵子呢。你快点养伤,养好了带我领略蜀中风光。”

周翡用一种非常诡异的目光盯着谢允。

谢允问道:“又怎么了?”

周翡迟疑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大概是躺久了,太阳穴还是一抽一抽地疼:“总觉得这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谢允大笑道:“那我会说什么?赶紧养肥一点,过来给我当端王妃吗?”

周翡:“……”

谢允一边笑一边往外走,手里攥着他那支破笛子,吊儿郎当地背在身后。有那么一瞬间,周翡突然觉得他的手指尖微红,手背上却泛起了一股病态的青白色,好像刚从冰水里拎出来。

周翡脱口道:“谢大哥,你没事吧?”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谢允的脚步好像停顿了一下。

她扶着床柱,头重脚轻地站了起来:“我还没说完,你那天跟我说,这布包里面有一样东西很要紧,是‘海天一色’的钥匙,是怎么回事?”

“反正这事已经被人蓄意捅出来了,告诉你也没关系,”谢允一脚跨在门槛上,带着几分敷衍,懒散地说道,“这里面应该有一样东西上有水波纹,水波纹就是‘海天一色’的标记。”

周翡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冷静地追问道:“是哪一样?”

谢允一本正经地摆出一张端庄的脸,好像他从没写过淫词艳曲一样,回道:“姑娘家的东西,我怎么好瞎翻?你自己找找就知道了。”

周翡步步紧逼道:“可你不是一直在追查‘海天一色’吗?”

连看都不看一眼吗?

谢允:“……”

他突然发现她这几天长了不少心眼,都学会旁敲侧击了!

周翡又道:“还有……”

她还没说“还有”什么,眼前突然一花,谢允转瞬便到了她面前,猝不及防地一抬手,当当正正地扫过她的昏睡穴。

周翡自己站稳都吃力,躲闪不及,再者也对谢允缺少防备,居然被他一招得手。她的眼睛先是惊愕地睁大,随即终于还是无力地合上,毫无抵抗地被他放倒了。

谢允轻柔地接住她,小心地将周翡抱起来放了回去,嘀咕道:“熊孩子哪儿那么多‘还有’,我还以为你能多憋两天呢。”

他想伸手在周翡鼻子上刮一下,手伸出去,又僵在了空中,因为发现自己的手正不由自主地发着抖,指缝间寒气逼人,沾上山间丰沛的水汽,几乎要结出一层细霜来。他脸上的笑容也跟着慢慢凝结,良久,谢允将冻得发青的手缩回来,双手握在一起,像在北方的冰雪之夜里赶路的旅人那样,往手心里呵了一口气,来回搓了搓。

然而这也于事无补,因为他发现自己连气息都开始变冷了。

正值午后,是一天中最暖和的时刻,强烈的日光躲过窗前古树,刺破窗棂,汹涌而入,却好似全都与他擦肩而过,连一分温暖都挨不上他。

谢允忽然有点后悔跑这一趟,笛子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缓缓地转动着,他不由得扪心自问:“你跑这一趟干什么呢?”

明知道无论周翡问什么,他都不可能说实话,还特意跑来见她,撩拨她问,简直是吃饱了撑的。

谢允若有所思地琢磨了片刻,感觉除了自己天生欠揍,此事大概只能有一个解释——他真的很期待周翡会憋不住问,憋不住关心,这样一来,他会有种自己在别人心里“有分量”的错觉。

这一点别别扭扭的歪心思如此浅显易懂,不说旁观者,连他自己也清楚。

谢允不由得自嘲一笑,转身走出这间温暖的屋子。他很想潇洒而去,可是一步一步,身后却始终有什么东西勾连着他,诱着他再回头看一眼。

终于,谢允忍不住驻足回首,他看见周翡神色安宁,怀里像抱着什么心爱的物件一样,抱着那把有三代人渊源的长刀,贴着凶器的睡颜看起来居然十分无辜。

谢允的眼睛好像突然被那少女的面容蜇了一下。

是她强行从暗无天日的地下黑牢里把他押出来,将他卷进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麻烦里,逼着他大笑、发火、无言以对……

但举世尘埃飞舞,他这一颗却行将落定。

轰轰烈烈地闹腾完,周翡回了她绿树浓荫的山间小屋,他也总归还是要回去跟白骨兄相依为命。

再留恋也不行。

谢允不再看周翡,轻轻地替她合上门,衣袂翻起一阵天青色的涟漪,仿佛细沙入水,几个转瞬,他便不见了行踪。

等到闻煜追击曹宁回来,惊闻谢允在此的时候,再要找,那人已经风过无痕了。

李瑾容是在傍晚时分,才总算腾出一点工夫来的。

四十八寨几乎是一片狼藉,她一赶回来,人人都好像找着了主心骨,一口气松下来,集体趴下了。

李瑾容连对着疮痍满目悲怆一下的时间都没有,便有大小事迎面而来。等着她拿主意的人从长老堂一直排到了后山。她得查清死伤人数,得把每个还能直立行走的人都安排好,得重建寨中防务。山下还有无功而返的闻煜和他的南朝大军要安顿,有无端受牵连的百姓等着四十八寨的大当家露面,给他们一点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