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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屏风遮挡住门口方向的窥视,却并未完全遮挡住窗边长案的方向。

阮朝汐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了两个字,耳边孔大医喋喋不休的动静忽然停了,安静地反常。她反倒诧异起来,抬眼往屏风后看去。

迎面看到孔大医匆匆忙忙站起身,从小榻旁的木架上取下一袭玄色领缘的雪青色长袍,披在荀玄微的肩头。

她向来目光敏锐,只惊鸿一瞥的功夫,便看到了大出意料的场面。

荀玄微在屏风后解开衣袍,袒露出整块后背,赫然列有许多道已经结痂的纵横疤痕,从肩胛一路往下,伤痕交叠,有几处愈合中途又裂开了,未擦净的血迹淋漓往下滑落,只片刻功夫,血痕便濡湿了雪青色的袍子。

阮朝汐心神大震,执笔的手一颤,紫毫笔掉在长案上,啪的一声响。

响声打破了书房的寂静。

她后知后觉地猛低下头,重新拿笔,接着自己才写下的两个字继续往下写。映入眼帘的大片淋漓血迹新伤却再也难以从脑海里擦去。

她笔下写着意境雅致的“日出雪霁,风静山空”,心里却混乱如混沌旋涡。

满心混乱地想,怎么会是伤?原来不是病?颍川荀氏的郎君,出入上千部曲护卫,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耳边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她低头陷入混乱时,屏风后的人已经整理好了素纱单衣,一件件套回外裳。

耳边忽然传来孔大医的嗓音,低低地叹着气。

“——她年纪还小。这么小年纪的娃儿,遇事过一阵子便忘了。郎君若不放心的话,交给我带出去罢。老朽亲自看着她。”

片刻后,屏风后传来熟悉的温声。

“孔老莫忧虑。阿般是我带在身边的人,看到了也无妨。今日有劳孔老了。”

听到委婉的辞令,孔大医立刻起身告退。

出去时经过阮朝汐身边,他侧头看她一眼,目光里带着隐约的怜悯惋惜不忍,脚步踌躇了片刻,摇摇头,深深地叹口气,还是出去了。

阮朝汐被孔大医临走前那一眼盯得有些不安。她向来是个知觉敏锐的人,虽然不知坞主的身上的病为何变成了伤,但她隐约感觉到,被自己窥破的秘密不是一件小事。

她把笔放回笔架,身子跪坐得笔直,小巧的下颌不自觉地绷紧。

碎步声匆匆地从后门回廊处走近。

白蝉从书房后方的小院赶来,站在门边,一眼窥见书房里的意外场面,登时惊得面色发白,踌躇不敢进屋。

荀玄微倒是镇定地吩咐下去,“外袍染了血。拿身干净的来。”

白蝉神色复杂地瞥过阮朝汐,低头应下,匆匆回去小院取干净外袍。

阮朝汐并未察觉白蝉的复杂视线。

她自觉做错了事,也正心虚地低着头,眼睛盯着书案上字纸的淋漓墨迹。

“坞主,”她小声道,“我……”

下面却又不知该说什么,顿了顿,接着道,“我瞧见了。”

荀玄微有力的手指系好衣带,穿戴妥当,从屏风后缓步走出,还是走回书案对面的位置,靠着隐囊坐下。

“知道你瞧见了。心里有什么想法。”

阮朝汐想了想: “我在想……背后伤得好重。有那么多护卫的部曲,到底是谁伤了坞主。是徐二兄,燕三兄那种,自小习武的刺客么?”

荀玄微莞尔。“不是刺客。此事说来话长。”

他斟酌了片刻说辞,放缓语气跟她商量:“此为荀氏家务事,不足为外人道。便是阮郎那边,我也未提起。你有什么疑问,今日当面问我,我当面说给你听无妨,但是莫要再告诉旁人了。”

阮朝汐郑重地点头。

她身子往前倾,声音谨慎放得极轻, “我想知道谁伤了坞主。南苑剑法最厉害的燕三兄也不能为坞主报仇么?”

荀玄微想了想,“燕斩辰的剑法……唔,足够对付了。但伤我的人谈不上仇怨,所谓‘报仇’也就无从报起。”

对着不解瞪大的眼睛,他轻描淡写道,“数月前忤逆了家父,在荀氏壁受了些家法。”

“……”阮朝汐露出了明显的震惊表情。

她难以想象,一个父亲,能为了何事,把自己血肉相连的亲子责打至此。

她思索着,沉默了许久,似乎领悟到什么,一双明亮善睐的大眼睛里渐渐浮现了同情神色。

“坞主……不是荀氏壁的那位郎主亲生的,是么。”

荀玄微笑得低低地咳了起来。

“不是阿般想的那样。是亲生父子。”

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悟,“阿般会这样想,你那位于司州过世的的父亲……生前应该是对阿般极好的了?”

“我自己不记得了。但阿娘说,阿父从前对我是极好的,经常抱着我不放手,还备下许多的玩具给我玩儿。”阮朝汐如实地说。

荀玄微噙着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髻,“阿般虽然年幼失怙,但你阿父阿娘都怜爱于你。他们天生有灵,都会看护着你的。”

阮朝汐表情严肃地抿着嘴,浓长的眼睫轻轻眨了眨。

下一刻,她后知后觉地啊了声,懊恼地说,“孔大医走得太急。坞主身上的药是不是还未涂好?”

荀玄微安抚她说, “上好了。孔老的动作快得很。”

书房里恢复了安静。阮朝汐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开始如常练字。

练了半张纸,没头没尾地说,“我没去东苑,因为刚才追着周屯长问事情。”

荀玄微抿了一口药汁,“追到人了?”

“追到人了。但周屯长不愿说。”

“可是追问他昨晚从门楼上跳下那人的相关事?你不必再问了。周敬则不会说的。”

阮朝汐点点头。

她今日误窥了秘密,心里极为不安, “坞主,我是不是……不该问这些?”

荀玄微又抿了口药,不甚在意地把瓷盅放在旁边,“我的云间坞里,阿般想问什么,问就是了。你能知晓的,自然会告诉你。”

阮朝汐没再继续问下去,重新执笔研墨,开始练字。

一口气写完整张大纸,她放下笔,又跳开话题提起另一件事,“进来的时候,听孔大医在屏风后说,坞主总是喝药一半倒一半。我以后会盯着坞主喝药的。叫孔大医不要把药再分量加倍了。加倍的药汁好苦的。”

荀玄微笑应了声。

“继续喝药吧,坞主。”阮朝汐盯着放下的瓷盅,“我看见了,里头还有小半盅没喝完。”

回应带了些无奈,“天生一双利眼。”

白蝉就在这时回返,抱着干净的玄底茱萸纹直裾绛缘袍,在后门外轻轻敲了下门,声线隐约不安。

“郎君,新衣拿来了。奴……奴可方便入内?可要奴去南苑召人来?”

荀玄微道:“进来。不必。”

白蝉低垂着头进门。转过遮挡视线的屏风,瞥见长案边好好对坐的两人,神色又似吃了一惊,站在屏风边发愣。

荀玄微回眸瞥去一眼,白蝉急忙碎步近前,双手奉上衣袍,服侍着换下了沾血的雪青色外裳。

才换好衣袍,外头的周敬则匆匆赶来求见:

“郎君,东边诸山点起七道狼烟,荀氏壁回应,命我们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