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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春风拂过千顷大湖,心弦微微拨动,他抬手揭下她发间的红枫叶,又温存地替她捋顺被风吹乱的额发,拨弄正了乌发间的玉簪。

“这世间本无绝对之事。对错不绝对,好坏也不绝对。筹谋得当,所谓‘坏人’也能引他做下好事。进退失据,所谓‘好人’也能招致灭族大祸。阿般,莫要被简单的对错黑白蒙蔽了双眼。”

阮朝汐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膝头动也不动的兔儿,思索着。

时辰耽搁得太久,膝头的兔儿也忍受不了了。小爪子谨慎地移动几下,见抱着它的人毫无反应,大着胆子往地上蹿。

阮朝汐手一松,兔儿蹦蹦跳跳地穿过沙地庭院,在白沙落下一行欢快的小脚印,不知躲哪处去了。

“哎呀。”她懊恼地就要起身去追。

身侧的郎君噙着浅淡笑意抬手一拦,“穷寇莫追。随它去罢。”

他倒满了自己的空杯,又仔细倒满阮朝汐只喝了两口的玉杯。“你不问我一句,在京城五年,如今为何突然辞官?”

阮朝汐心里疑虑重重,谨慎地回答,“早就想问了。不知该不该问。”

“早于你说过,你只管问。只要是你能知道的,我便应答。”

“为何要辞官呢。五年时日,平步青云,不是件容易的事。杨先生时常说,荀三兄在京城升迁太快,走得是一条险路。时刻谨慎小心,一不留神便会招致灾祸。”

“走的是孤臣之路,眼里只有天子一人,虽然得了天子信重,却得罪了众多各方势力,而所谓天子信重也并非恒久不变,自然是一条险路。”

阮朝汐听着,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条陡峭山道。荆棘密布,通往悬崖。

“好不容易走出一条青云之路,为何又要辞官。”

荀玄微怡然啜了口酒。 “回了一趟豫州,不想回京城了。留恋故土,留恋故人。”

“……” 阮朝汐边喝着苦酒边观察他神色。 “当真?听着不像是真话。”

“牵连甚广,自然不可能对你全盘托出,但也不算是连篇假话。自己想。”

荀玄微怀念地抬头,仰望头顶星野清辉, “京城灯火繁盛,五年不见如此好月色。”

阮朝汐不知他话里几分真假,但星夜下感慨伤怀的情绪不会作假。五年京城不归,他确实是怀念故人故土的。

她默不作声地替他斟了杯酒。

要给自己斟酒时,荀玄微往前推了推第二把酒壶,“阿般换个壶试试,我从京城带来了四种酒,各有特色。”

阮朝汐试了第二把壶里的酒。先苦,再酸涩,两种京城酒都不好喝,但勉强能喝。

她每种酒喝了一杯,喝得不算多。但京城的酒非但难喝,后劲还大,两杯下去,脸上就渐渐起了热意,众多繁杂念头乱糟糟的横亘心头。

她动了动,倚着隐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枕着自己的手臂。

荀玄微把旁边备用的隐囊推了过来。阮朝汐接来倚靠着。

蹦蹦跳跳的兔儿并未远去,谨慎地躲在白色石头后面,露出圆滚滚的尾巴。

“荀三兄以后要把这处小院用作养兔儿么?”她盯着兔儿尾巴,随口问了句。

荀玄微唇边的笑意深了些,倾身过来,给阮朝汐面前的空杯倒上第三种京城酒。

“我二十五了,阿般。”他举杯递给她,温和地与她说,“你阮家长兄两年前迎娶了新妇。我已到了男子成家立业的年纪。你当真以为我会在这小院里养一辈子的兔儿?”

阮朝汐没想到他会说得如此直白。

她已经不小了,听说了许多高门大户里的后院阴私事。但她还是难以想象面前温雅清逸的郎君,以后会在这处清静小院里蓄养姬妾的场面。

她有些难堪地避开了对面的视线,轻声说,“是我思虑不周。”

“不过,阿般说得倒也没错。”荀玄微举杯敬她,若无其事地说,“以后是打算在西边耳房里养兔儿。”

阮朝汐:“……”

她一抬头,迎面的视线里带着不明显的笑意,一时竟分不清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在开玩笑。

“开个玩笑,莫恼。”面前斟满的酒杯递来。“尝尝看,这杯是京城带回来的宫廷御酒。豫州不常见。”

阮朝汐尝了口宫廷御酒。滋味辛烈得难以形容。

她一下转过头去,让夜风吹过热意蒸腾的晕红面颊,“辣。”

“京城的美酒,确实比豫州本地产酒要辛辣几分。后劲也大。少喝些。”

荀玄微举杯和她的玉杯轻轻一碰,自己啜饮了整杯。

“京城鱼龙混杂,为官者既有郡望大族出身的世家子,也有以军功封爵的寒门新贵。更有许多的宗室外戚,草莽豪强,泥沙俱下。就比如宫宴饮酒,各种各样的美酒都会摆上席面,既要能赏鉴清酒,亦要能赏鉴浊酒。一两杯不习惯,多喝几杯总能习惯了。”

他又拿过最远的酒壶,给两人杯里斟满,“再试试这种。”

阮朝汐谨慎地放在秀气鼻下闻了闻,饮了一小口。眉心终于舒展开来,“这杯酒好喝。”

“这是梅酒。以青梅子发酵入酒,清浅芳馥,酒味不重。女眷宴席常用的一种酒,京中男子不常喝。”

“小心了,梅酒后劲颇足。不常饮酒的女眷,喝梅酒时放松心神,多饮几杯,反倒容易醉。”

这几句话他慢悠悠说的,阮朝汐听到时已经晚了。

三四种酒混着喝,又接连喝了两杯后劲颇足的梅酒,阮朝汐原本靠坐在隐囊上,身子渐渐往下滑,泛起粉意的脸颊侧枕着手肘,衣袖逶迤落在白沙地上,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都未察觉。

身侧坐的人倾身靠近过来,观察她此刻的神态,是否当真醉了。阮朝汐忘了清醒时的避忌,抬头仰视回望。

“这么多年,酒量竟未长进多少?”他莞尔,替她把宽大衣袖拢起,遮盖住洁白的手臂。 “以后少不了应酬酒宴。酒量须得练起来。”

阮朝汐忘了避嫌,倒还听得见他说话。

“不喜欢喝酒。”她嫌弃地呢喃,“刚才喝的几种,除了最后梅酒,其他的都难喝。”

醉后身子发热,她伏身在隐囊上,翻来覆去,才拢上去的袖口又落下,呢喃呓语。

荀玄微坐在对面,确定她醉了,自顾自地解开了衣襟,原本就松散的衣袍在风里展开。酒意积攒的热气随风散去,随意地背靠枫树,又继续喝酒。

阮朝汐未完全醉倒,乌亮的眼半开半阖着,定在他散开的衣襟处,似乎对他在户外敞开衣袍的动作感到茫然不解。

荀玄微好笑地望了一眼。“果然是沈夫人教养出来的,外头那些乌糟事都不让你听闻,把一个避乱的云间坞活成了世外桃源。”

他索性连发冠也除了,乌黑长发垂落,玉色的修长手指握杯,在簌簌落叶的枫树下喝酒。

“阿般可听说过一句话,从容为高妙,放荡为达士[1]?”

阮朝汐眼前雾蒙蒙的,困惑地眨了下眼。

耳边的清冽嗓音似远似近地传来。

“时局动荡,难求善终。天下名士皆放浪形骸,只求今夕欢愉,哪管明日。京城名士之放荡,豫州不能及。”

阮朝汐已经困倦地闭了眼。浓长睫毛阖拢,睡颜安静恬然,动人心魄的容色毫无掩饰地展露在星光月色下,瓷白肌肤映出一圈朦胧浅光。

有人俯身过来,替她摘下肩头的红枫叶。

“阿般,你今年及笄了。”

他再度替她把宽大衣袖拢起,遮盖住洁白的手臂,指腹替她抹去脸颊沾上的露水。“该长大了。”

阮朝汐醉倒了。

京城带来的四色酒,口味最清甜温和的梅酒却是后劲最足的,她多喝了两杯梅酒,竟没能撑起身出去。

醉倒前的最后一个印象,天边朦胧月色,枫叶簌簌落在白沙上,小院里的夜景确实极美。

视野里出现模糊的影子。月下郎君解开了衣襟,散开发冠,清雅如松鹤的人在夜色小院里仿佛换了个人,现出罕见的风流浪荡模样。

她倚在郎君的膝头,喃喃地抱怨着京城的酒难喝,只有梅酒清甜能入口。明明有好酒,偏让她先喝苦酒,涩酒,辣酒,甜酒放在最后才肯给她喝。

郎君低头看她,清幽眸光里带了笑意。温热的指腹沾了点梅酒,拂过她唇边。

阮朝汐酣然入睡。

醉倒不知今昔,酣梦重入轮回。

她陷入了古怪的梦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