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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玄微若无其事松了手,“再多洒下去,满池子锦鲤都活不到明日早晨了。”

阮朝汐把剩下的小半袋鱼食放在池边,左手往回缩了缩,拢进袖里。

荀玄微和她相差十岁,把她自小领进坞抚养,书信来往多年,看顾着她长大,在她的心目中如父如兄。

刚才他抬起她洒鱼食的手,又坦然放开,轻轻地一握一抬,或许是因为对她没有男女大防的顾虑,就如同喂她喝粥那样,原本不算什么。

但昨晚的名册里,跳进她眼帘的‘荀玄微’那页,又突兀地浮现在她脑海里了。

她不知道这个莫名其妙的名册是谁编纂的。霍清川跟随荀玄微多年,做事稳重,按理来说不会犯下如此离奇的疏漏。

她一方面觉得惊骇,惊骇之余又觉得荒谬。荀玄微不愿和京城士族联姻,荀氏壁在给他筹办相看宴,相看豫州大姓的大宗嫡女,她是知道的。

名册里混入了‘荀玄微’的姓名生平,或许是霍清川在同时准备着两边的名册,忙中出错,编纂出了疏漏。

想到这里,她没有多声张,直接翻过去了。

霍清川跟随荀玄微拦截了她。她虽然对霍清川当面冷淡,但往年的情分还在,名册的大疏漏捅出去免不了责罚,她不想霍大兄被责罚。

鱼竿和鱼篓就在身边,荀玄微喂饱了满池子锦鲤,开始钓鱼。

阮朝汐心里有点乱,脸上没显露什么,眸光垂下,依旧安静地盯着粼粼水面,锦鲤摇头摆尾地围绕着鱼钩嬉咬。

阳光映照在她瓷白的肌肤,她接连两夜没睡好,隐约发青的眼底阳光下显露出来,她打了个困倦的小呵欠。

荀玄微很快察觉了她眼底的浅淡青色。

“昨夜没睡好?”吃饱的鱼儿不肯咬钩,他不紧不慢地在鱼钩上又加了点香饵,继续垂入池中,随意询问了句。

阮朝汐当然不会直说昨夜的三更之约,有人还失约了。索性把前夜离奇的梦境抛出来遮挡。

“做了个怪梦。梦里似乎有个极大的湖泊,大到仿佛是海,岸边灯火通明,有两三处湖中岛,水里倒映着星光……”

后面出现的群魔乱舞的画舫,画舫船头自称‘孤’的陌生贵胄男子,她坐在那男子的腿上,就算是梦境也太放荡了,她不愿再说下去,住了嘴,专心地看垂钓。

才看了片刻,“哎,鱼儿咬钩了!”她指着剧烈震荡的池子里,“荀三兄,那边。荀三兄?”

荀玄微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扯了下长杆。

力道和时机都不对,胆大包天的鱼儿吃光了香饵,留下光秃秃的鱼钩,甩着尾巴逃走了。

他把鱼竿拉出水面,心不在焉地装着香饵。

“后面呢?后面可还梦到了什么离奇的场景,可有遇到匪夷所思的人。”

“后面就惊醒了。”阮朝汐不欲再说下去,简短地结束了梦境。

她起身说了句,“十二郎伤了腿脚,我去南苑看看他如何了。”越过庭院药圃,往南苑方向走去。

荀玄微的目光从身后落在她背上。

凝视的目光里带着复杂情绪,默然追逐往南苑去的窈窕背影。

前世种种事,上元繁华夜的大湖夜游,他抱憾终身的恨事,怎会出现在她的梦中。

池子里的锦鲤摇头摆尾,头顶梧桐黄叶旋转飘落,主院已经修缮一新,眼前的景象宁谧如世间桃源,现世安好的美景却再也落不入他眼中。

刹那间,时光倒流,斗转星移。

越过现世静好庭院,眼前显露出前世焚烧殆尽的断壁残垣,满地剑戟箭矢,断臂残肢层层叠叠。

坞壁攻破,宗族屠灭,十不存一。相隔百里之外,未有狼烟示警。

等云间坞接到消息,再怎么疾奔救援已经不及。只得仓促间整合部曲,带领残余族人,躲避追兵的追捕奔袭,匆忙渡江南下。

那夜的江水滔滔,奔流不舍昼夜。多少高门贵血,百年士族门第,无声无息湮灭红尘中。

重生一世,局面已与上一世大不相同,家族犹在,亲友环聚。阿般始终在北地,放眼周围皆是山峦群峰,不曾见识南朝的大江湖泊。

她不曾记起前世,偶尔泛起旧日的浮光残影,也只当是梦境……

是他重生一世的万幸。

阮朝汐才走出四五步,被叫住了。

“傅阿池出坞之事,办得仓促了些。我看你少了玩伴,四处寻不到人说话,日子过得无趣。”

荀玄微放下鱼竿,起身走近。不知为何,他望过来的眸光比往日更加温柔宠溺。

“要不然,我将七娘接过来。你们两个年纪相近,互相也可以作陪玩耍。”

阮朝汐想起了七娘在荀氏壁里逼仄的小院子,整日围拢着她的女婢,刚想点头应下,忽然又想起南苑里养伤的钟少白。

“七娘和钟十二两边家里的议亲,似乎闹得不大痛快。十二郎如今在南苑养伤,七娘若是不愿意过来的话,不必勉强她。”

荀玄微颔首,“我晓得。”

话虽如此说,但他主意已定,目送阮朝汐走远,就在池边写了一封简短手书,命人送去荀氏壁。

耽搁了小半刻时间,又有贪吃的鱼儿咬钩。他抬了下鱼竿,这回发力的时机精准,贪嘴的赤红色大锦鲤被钓离水面,在钩上扑腾个不停。

他原本就不是情绪起伏强烈的人,听到“星夜大湖”瞬间引发的剧烈波动逐渐平缓,又写信请来了七娘,为傅阿池的离去做出了补偿。

他的心绪很快恢复,再度如千顷平湖,波澜不惊。

他放下鱼竿起身,往书房方向走出两步,银竹在身侧提着鱼篓竹竿,几度欲言又止。

荀玄微察觉了。“有话直说。”

银竹迟疑着说,“十二娘……进去南苑,探问十二郎的伤情,两人说了好一阵话了。奴不知该不该请人出来……请郎君定夺。”

荀玄微停步回望过去。南苑的门半敞着,门里静悄悄的。

透过半敞的门扉,钟少白坐在庭院的假山石边,阮朝汐帮他握着拐杖。两人不知说什么,钟少白飞快地抬了下手,又更快地收回去。看起来有些滑稽。

拐杖掉落,阮朝汐俯身把拐杖扶起,没有留意钟少白这边的动作,钟少白自己窘迫得脸红脖子粗,视线悄悄地瞄过去,又飞快地转开。

荀玄微远远地望着。

少年人藏不住心事,眼神热烈闪亮,炽热心意一望便知。

其实也算寻常事。阿般从来便是这样,不似普通女子的委婉含蓄,喜爱谁便直白地露出喜爱,不喜爱如何也不能得她青睐。如今年岁还小,等她再长几年,对她心生了爱慕而又不得青睐的,管他什么勋贵王爵,一律被她冷待。

还记得当年宫廷里她抱着年幼的小皇帝坐在高处,接受朝臣礼拜,丹墀下常年有几道追逐失落的痛苦眼神,他见惯了。

似钟少白这种有幸和她年少相识的,生了爱慕心,再寻常不过。

但不知怎的,看着少年郎眼里掩饰不住的爱慕,他突然想起了阮朝汐出奔豫北被他追回的那个深夜,四岔口大车急停,少年以单薄的肩膀护着身下的少女,两人在昏迷中互相依偎。

原本安稳如千顷平湖的心绪,忽然无风起浪,波动起来。

他唤来了银竹。

“前阵子事忙,忽略了不少事。”他神色不动询问。

“五房那边,七娘和十二郎家里议亲,议到什么样了,你在荀氏壁时可听说后续。”

银竹如实回禀,“原本快要议定下来了,但听说七娘在家里大哭大闹,死活不同意。七娘的母亲心疼她,奴在荀氏壁听说点风声,说十二郎也不愿,两边相约罢休了。奴回来的时候,五房那边似乎在筹备相看宴,打算让七娘相看钟家的其他几位郎君了。”

“罢休了?”荀玄微不明显地拧了下眉,又遥望过去南苑。

阮朝汐扶着拐杖,说了几句话,把拐杖递给钟少白,似乎在查探他的伤处。钟少白一张脸突然涨得通红。

最近事多且杂,他确实没怎么留意七娘议婚的动向。若知道两边的议亲事竟然罢休了,中途换了钟家的其他郎君相看,他绝不会把钟十二接来云间坞治腿。

早知如此麻烦,不如那夜直接把钟少白送回钟氏壁,落个眼前清净。

“七娘是个急性子,十二郎冲动易怒,平日里争吵是多了些,以至于姻缘不成。”

他盯着南苑里谈笑的两人,淡淡吩咐下去。

“七娘很快要来了。既然两边结亲不成,彼此再见面也是尴尬。十二郎毕竟远来是客,先不必管他,等七娘过两日到了,十二郎不好再多露面,让他专心留在南苑养伤便是。”

说罢起身离开窗边,把刺目的景象抛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