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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风吹动衣摆, 鹤亭里恢复往日的安静。

阮朝汐和释长生大和尚一起出了凉亭。

不远处等候的荀九郎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

“无名山中的无名寺问好了?走罢,我送你出鹤山。”

阮朝汐不肯上荀九郎的马车。“不劳烦你, 我自带了骡车。”又问释长生,“大和尚, 我们有骡车,可以送你一程。你可要坐上来?”

李奕臣在前头赶着骡车, 她盘膝坐在木板上。骡子今日吃饱了, 慢悠悠晃下山, 释长生道谢上了骡车, 盘膝在她对面。

“小施主,如今你不必去司州的无名山里寻无名寺了。下面打算往何处?”

阮朝汐简短地回应, “四处看看, 四处走走。”

荀九郎的马车跟在骡车侧边缓行。

“我的车队明日出豫北, 由官道去往司州, 已经知会过各方了。当着大和尚面前, 我可以和你击掌为誓, 带你一程,对你绝无恶意。你可信我?”

阮朝汐浅浅地笑了下,“九郎, 从前我和你不相熟。不过这几日看来,我信你是个诚心之人。”

两人当着释长生的面,击掌三下立誓。荀九郎扭过了头,装作眺望远山的模样,碰触到柔嫩掌心的那只手背到身后, 不安地捏了捏指节。

他此刻的心挣扎成了两半。一半理智地告知他,面前这位小娘子两次倔强出逃, 就如她自己所说,在豫州声名毁尽,自己和她是再无可能了。

但理智压不住的地方,一颗春心悸动不止。越压抑,越悸动。

荀九郎不敢多看骡车上坐着的佳人,只能去看慢悠悠踱步的蠢骡,越看越嫌弃。

“骡车扔了,明日我拨给你一辆马车,随我的车队出行。”

阮朝汐恋旧,不肯扔了骡车。

带不带骡车毕竟是小事。重大抉择面前,她有更深的顾虑。

“司州路途遥远。九郎,我再问你一次,你是当真有事要入司州,不是为了赌一口气,临时起意地送我入司州?如果走到半道后悔了,我宁愿你从未送我。”

荀景游的视线盯着远山,冲她这边摆了摆手。

“我是有官身的人,轻易不做闲事。这趟出来,我本就要去一趟司州。我外祖家族中有大喜事,我奉了外祖母老人家的吩咐,需拜访京城的外家,送上贺礼。”

“对了,” 他说着说着想起,“ 我记得你母亲羊氏的祖籍也在京城?你不如跟我去一趟京城,如果能寻访到你母族的旧人,也好过独自一个小娘子四处乱撞。”

阮朝汐只笑了下。她母亲李氏,祖籍在司州西北檀郡的乡野,离京城远得很。

当然不会说出口。她再度道谢。

“如此说来,你顺路送我们一程,不至于太劳烦了你。多谢了。”

“不必客气。看你过得好,想到我三兄过得不好,我亦心满意足。”

两边约好了出行司州的时间地点,荀景游满意地驱车去前方。

“走罢。山道崎岖,我的车马开道,你的骡车跟随在后缓行。”

马车去远了。李奕臣边赶车边问询,“明日可是定下了,当真要他护送我们去司州?”

“他要去京城拜访他外祖家。等他到了京城,我们就两边分开。我母亲出身的檀郡,从京城再往西北四百余里,我想把母亲的衣冠冢设立在她故乡。”

“为何?”坐在骡车上的大和尚突然出声询问。

他在整条下山路上不言不语,突然开口问了一句,阮朝汐诧异反问,“有何不妥么?”

“李月香厌恶家中父亲和兄弟。她在京城过得尚可,却被家中数次找上门来,索要财帛,敲骨吸髓。李月香和家中断绝来往多时。衣冠冢立于家乡故居,她不会喜悦。”

阮朝汐大为意外,震惊地微微张大了眼眸。

“怎会如此!”

她自小父母缘浅,只恨不能多留父母双亲于人世间。在她的想象里,原以为母亲定会思念故乡,思念血脉相连的亲人。

若生前就厌恶到断绝来往……

母亲的衣冠冢……究竟立去何处?

释长生的目光越过眼前山道,望向葱茏远山,陷入过去的回忆。

“你阿娘她……自小入了郗氏门楣,主仆情谊深厚。如果想要为李月香立衣冠冢,她生前亲口说过,不愿回返故乡,愿追随她主家葬于京城。小施主,你如果要遂她心意,衣冠冢还是立于京城的好。”

阮朝汐思索着,点点头。“多谢告知。”

“阿弥陀佛。” 释长生缓缓捻动佛珠,“佛家有因果。往日种下的因,乃是今日结下的果。小施主,今日有幸同车一程,贫僧和你说一处京城香火旺盛的寺庙。”

缓行山道间,阮朝汐侧耳倾听。

“那是一处由京里贵人巨资兴建的大寺,只供女眷出入,寺庙里有一处塔园,塔园里供奉了众多无依无靠的可怜女子的灵位。比丘尼日夜诵经,香油供奉不绝。你阿娘的衣冠冢,立于那寺庙里,岂不是最合适不过?”

“听起来确实是个极好的归宿。不知是京城的哪处大寺?”

“京城东北,净法寺。”

阮朝汐默念了两边“净法寺”,记在心里。

释长生大和尚露出欣慰神色,自以为今日交谈到此告一段落,闭目盘膝,喃喃念诵起了佛经。

他却没想到,阮朝汐是个心思敏锐,性情又追根究底的小娘子。这一路对他的问询只是个开始。

“大和尚,你为何对我阿娘知晓如此之多?你至今未告诉我,你如何认识我阿娘的?一个阮氏郎君,一个郗氏女婢,按理来说,你们不该认识。”

“阿弥陀佛。”释长生诵经被打断,念了句佛号,“小施主,多年前的红尘旧事,李月香不在人世,贫僧身在佛门,种种阴差阳错,抛掷于红尘,何必再提起。”

“如果我父亲和司州阮氏毫无关联,为何我阿娘告诉我姓‘阮’,又告诉我的父亲,单名一个芷?”

“阿弥陀佛,小施主,贫僧不是你父亲。”释长生大和尚无奈道,“为何将你姓阮,要问你阿娘了。”

“我阿娘早去地下了,我如何去问她?大和尚,我只有问你了。我父亲究竟是谁。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和尚可认识?”

“你父亲……认识。”释长生叹息说,“是贫僧故人。”

阮朝汐屏息静气等着下文。

但面前的大和尚竟然仿佛撞钟,撞一下回一句。回了句“认识”,又开始闭目喃喃念经。

她便继续撞钟。“我父亲到底是何人?大和尚说给我。”

“多年未见,不知故人下落,也不知在不在人世了。小施主,请恕贫僧不能提。若是因为贫僧一句无心言语,连累了不知生死的故人,造下口业,贫僧还念什么经,修什么佛。”

阮朝汐一路旁敲侧击地追问,释长生大和尚能答便答,不能答的,就闭着眼喃喃地念诵,“佛家有因果。往日种因,今日结果……”

鹤山脚下的一段山路,从未如此漫长。

暮光渐渐笼罩了山道。

一辆简朴的牛车停在前方岔道口。

“阿弥陀佛,小施主,看那处。”释长生大和尚微笑抬手,遥遥指向那处牛车。

“贫僧有位难缠的友人,在山里抢夺佛门的面壁洞穴,日夜和贫僧争辩佛法。贫僧苦劝他多日,不是佛门中人,何必硬挤进来。他近日终于不再来寻贫僧,或许是快要下山了。这位难缠的友人不缺车马,这牛车便是他借给贫僧出行使用。”

“小施主想要为李月香立衣冠冢,此去京城的路途颇为遥远。看小施主只有一辆骡车,不利远行。要不要贫僧开口,替小施主借几辆车马来?”

“不必了。”马车边有精壮部曲护送,大和尚那位难缠的友人想必是哪家高门郎君。

阮朝汐摇头拒绝,“跑去山里面壁的人,必然有不少伤心事吧。不必麻烦大和尚的友人,我们自己去。仔细照顾骡子,一辆骡车足够了。”

一路都是下山道,前方荀九郎的马车训练有素,车队快速通了前方岔道口,停在山道边等候大和尚的马车往后退避,他们的骡车远远抛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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