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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汉宫传召, 卫青,霍去病,张骞, 觐见宣室。

——

天色黯淡,内侍上前静悄悄地点起蜡烛。

焰心幽微地一跳, 烛光如水一般涨满了宣室殿。

张骞觉得自己不应该站在这里。

今日宣室殿上议的是大事,陛下要倾举国之力向匈奴发起灭国之战。

倘若是在十年前,张骞默默想, 能够站在这里, 大约会觉得很激动吧。

冠军侯在说话,声音沉稳, 但毕竟年少, 话音里还带着少年人的喑哑。

张骞听说过他的名字,霍侯霍去病,起于微末,以军功而成名,年轻而煊赫, 是宣室殿上风头最劲的新贵。

在这个时候,这种地方, 好像就应该听见这种年轻人的声音。

战争就应该与他有关,他就应该站在这里, 觐见, 议事,接过陛下赐予的长剑。

然后走上战场, 扬名立万。

张骞看着他, 心里想着十年前的自己。

他有些走神了,想起十年前, 他为郎官,年纪轻轻而富有野心,持汉使的符节,奉旨出塞。

他还记得出长安城的那一天,他骑青骢马,手执紫丝缰,仰头看长安城的巍巍城楼,又看它渐渐从身前落到身后。

城中依稀有人在吹埙,是诗经中《折柳》的曲调,其中有送别的情意。

当时张骞心里一动……但并没有回头。

那时候他如此的年轻,是陛下的眼睛,是陛下的鹰。

陛下放飞他,他就向高远的地方飞,他的眼睛到哪里,陛下的眼睛就到哪里。

功名利禄,其实还在其次,那时候哪里懂得什么是功名利禄。

更多的其实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信念。

那时候他真的觉得自己是一只鹰,为了起飞甘愿去死。

他也差点就真的死了。

十年。

他在匈奴的地界上被囚困了整整十年。

朔方原上的寒风吹白了他的鬓发,吹疼了他的骨头。

一整个冬天里他的骨头缝里都泛出针扎一般的疼痛,而朔方原的冬天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后来他还患上了咳喘的症候,冷风吹来时他撕心裂肺地咳和喘,鼻腔和嘴里喷出可怕的血沫。

长安城里没有那样苦寒的风,所以张骞也无从诉说,那些日日夜夜,风比刀快,每吹一遍,他都像是死了一遍。

就是在那里,张骞开始明悟,死这种事情,其实并不是短短一瞬,而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他年轻时觉得自己甘愿去死,但他那时候甚至还不懂得什么是死。

时至今日,张骞还会梦到那片草原,他蜷缩在漏风的羊皮帐篷里,风吹在帐篷上发出擂鼓一般的巨响。

风中恍惚有人在吹埙,是诗经中《折柳》的音律,凄惶不成曲调。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那时候张骞觉得他已经死了。

尽管后来活着回到了长安,但有时候他还是会觉得,他其实已经死在了那片草原上。

那只鹰已经死了,因此不必再飞。

张骞看着霍去病,还在看。

不是因为羡慕这个年轻人。

回来之后他得到了陛下的封赏,功名利禄都到手了,满堂公卿见到他,也要称一声博望侯。

他的日子过得很好,长安城没那么冷,也没有那样暴烈的风。

有时候还会听到《折柳》的曲调,还是那样的音律,但是身在故土,便不觉得哀戚了,反而生出几分赏玩的闲情。

至此也就没有什么不满足了。

站在冠军侯身边,也不应当羡慕,不应当说什么壮志难酬。

张骞暗自里这样对自己说。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跳在变快,不停地变快,直到心如擂鼓。

仿佛有一根弦,在他身体里,正缓慢地拉紧,紧到几乎不堪重负。

这是他第二次感觉到这根弦。

第一次是在很多、很多年之前。

他出使西域之前,接过使节符仗的前夕。

那时陛下在未央宫设宴为他践行,奉之以国卿的礼遇。

宴席上以编钟奏乐,天地间再没有比之更庄严的乐器,其金声玉振,难以言喻。

就在那一瞬间,张骞脑子里冒出来一个奇特的想法。

他觉得这声音是心脏在跳动,当然不是人的心脏,而是未央宫的心脏,长安城的心脏,大汉帝国的心脏。

高座之上,陛下向他举杯。

张骞举杯一饮而尽。

编钟为他而鸣,帝国的心脏为他而跳动。

——

喉口泛起痒意,张骞终于忍耐不住呛咳出声。

他弯着腰,以袖掩面,血沫泅湿了洁净的袖口。

咳声止息时他盯着袖口上的血迹看,骨头里似乎又泛起那种针扎一般的刺痛。

像他这样的人此生难道还能再离开长安吗,不可以,不可能,他这辈子就应该老死在长安,死也不再踏出长安一步。

他再也、再也吹不得朔方原上苦寒的风。

他害怕再听见朔方原上凄惶的《折柳》。

可是身体里的那根弦不放过他,那根弦仍然在绷紧,发疯一般的绷紧。

张骞开始觉得眩晕,眼前发黑,所见所闻无不颠倒扭曲。

就在这样混乱的感知中,他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

不,那不是他的名字,那是很多很多年前,也是在宣室殿上,陛下也这样叫他。

“张卿。”

是张卿,不是博望候。

如同大梦方醒,张骞抬起头。

隔着漫长的岁月,那个年轻的郎官在这具病疴缠身的皮囊下抬起头。

于是时光回溯十年,依稀又是建元年间,青骢马,紫丝缰,年纪轻轻,未央宫中传我听钟。

身体里那根绷紧的弦放松了,也可能是崩断了。

总之,张骞忽然变得松缓起来,就像是方才射出了箭矢的弓弦那样松缓。

他深深的,深深的俯拜而下。

“蒙陛下信重,深恩难报,唯全力以赴。”

说这些话时,他恍惚间又听见编钟的响动。

帝国的心脏再度为他而跳动,黄钟大吕,轰然巨震。

——

东方朔探头探脑。

他今日觐见未央,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想来看看宫城的模样。

自从有水泥在手,他就再也不会被拦在未央宫外了。

曾经只能在金门苦等一次宣召,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日子就像是一场幻梦一样了。

但他今天挑的日子好像不太对……东方朔说不出来,只是觉得氛围不太对。

于是他稍微犹豫了一下。

就是这稍微的犹豫,让他撞见了董仲舒。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今天的董仲舒看起来也有点不一样。

东方朔又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出声招呼了董仲舒。

轻袍缓带的儒生闻声向他看来。

董仲舒在宣室殿上的地位有点特殊,像是那种孤绝的隐士,几乎从不开口说话。

然而天下人都知道他做过的事,天心己心圣人之心,就在他几句话之间颠倒和扭曲。

敢于玩弄这种东西的人,站在宣室殿中,纵然始终沉默,也像是人群中的怪物一样。

没有人靠近怪物,除了东方朔。

东方朔在宣室殿上也是个异类,公卿们鄙薄他弄臣的出身,隐隐对他不屑一顾,他在偌大长安城中也少有交际。

董仲舒对他不算热情,但也勉强算是他的朋友。

东方朔大约明白这是出于一种同类之间的容忍,同样身为被神女选中的人,那样的同类。

在同类面前没什么好避讳的,东方朔抱怨说今天未央宫不知出了什么事,看起来古古怪怪的。

不久前他还看见长平侯冠军侯和博望侯一起走过去。

不知道这三个人怎么会走在一起,除了同样秩在侯爵之外,他们好像也没有什么共通点。

董仲舒看着他,忽然说,“陛下要对匈奴用兵,倾举国之力,以图灭国。”

东方朔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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