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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停在一处酒楼前。

程令雪掀起车帘,望着那烫金匾额上“醉雪楼”三个字熟悉的笔迹。

谁写的不言而喻。

她捏着车帘一角犹豫不决,可实在好奇这人究竟又想在作什么妖?

最终程令雪入了酒楼,刚拐过一处回廊便听到个久违的声音,清越如玉石坠湖,而非周夫子式的低沉。

她浑身一震。

只见斜对面走过来一行人。

为首的青年身长玉立,白袍袖摆流光浮动,玉冠精致考究,眉心一点观音痣,端的是超然的谪仙姿态。

他正与身侧两位掌柜说着什么,行止言辞有条不紊、彬彬有礼,淡淡的笑容和煦亲切,减去容貌带来的疏离。

好像不大一样了。

程令雪虽知今日来见的是谁,但直接见到姬月恒和见“周夫子”到底不同,她在青年望过来前闪身躲到廊柱后。

姬月恒未曾察觉。

他边走着,边专注听着掌柜的汇报,不时颔首,又简单吩咐了两句。

程令雪躲在柱后偷看许久,总算看出他是哪不一样了——

容貌虽仍似观音,但因不再需轮椅代步,便不再像供奉在神龛中那般易碎,脚踩了地,便有了活人气。

不再像团冷雾,而像阵春风。

嗯,还好看了些。

但是好陌生……

她恍然立在廊柱后,想着假若幼时没有中毒,他会一直是如此模样,甚至不会只经商,还会入仕为官。

如今就不是奸商姬月恒。

而是狗官姬月恒。

不过——

他怎会以原本面目出现?!

他不该一身青衫,一副清贫书生模样么?难不成她弄错了……想到那盒独特的点心,程令雪头都大了。

可静下来细想,她对姬月恒身上每处都很清楚,他下颚线、耳朵、脖颈、手指的轮廓和周夫子的一模一样。

是他无疑。

或许忙得来不及伪装。

程令雪入雅间等了一炷香的功夫过去,“周夫子”还未来。

想来是百忙中抽空去易容了。

一会是能干沉稳的贵公子,一会是呆板的穷书生,他可真忙!

雅间外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程令雪忙摆出拘谨扭捏的姿态,双手乖巧捧着茶杯。

隔扇门被人推开了。

“周——”

清软的嗓音被惊得尾音发颤,程令雪眸子愕然睁圆,一个不慎,“啪叽”一声,娇气金贵的瓷杯被她握出裂隙。

怎是姬月恒?!

他不该扮作周夫子么?

她噌地站起身:“姬月恒……你、你怎么会在江州?!”

她的无措不似作假。

姬月恒压住喑沉的冲动,极力温柔道:“数月不见,七七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

你别来,我才会无恙。

程令雪立在原地紧盯着他,似偷溜出窝的兔子盯紧狼崽。

他、他接下来要干什么?

说不准是要吃“周夫子”的醋,否则她也不会故意靠近他。

程令雪选择先出招,对着他挤出个和善有余,亲近不足的假笑。

“我、我约了人,那位公子快来了,我不希望他误会我和你的关系。”

姬月恒眸中闪过寂落。

他低头兀自笑了笑:“抱歉,七七,是我之前隐瞒了你,

“其实,我便是周夫子。”

饶是程令雪清楚,也措手不及,他怎么不按常理出招?!

一上来就自揭面具做什么?

她适度露出愤怒:“为什么,难不成是因为我易容骗过你?”

“是,但并非出于这一原因。”

姬月恒款款上前,在她对面坐下,自行拿起杯子斟了两杯茶水。

“七七可愿听?”

实在是好奇他可以编出多么新奇的借口,程令雪顺势重新落座。

“……你说吧。”

她不看他,只看着他的手。

那只手依旧漂亮,不似从前那般苍白,多了些血色。

姬月恒长指悠闲地叩了叩,趁她低着眸时,肆无忌惮地描摹她的眉眼,心中的空洞这一刻得到些微慰藉。

“当初你女扮男装欺骗我,令我恼怒,认为你是存心勾动我情绪,冷眼旁观着我的挣扎。过后我虽知你是身不由己,却仍不能真切体会你的感受,便想试试扮做陌生人接近你。”

程令雪琢磨着他这话。

是个好借口。

姬月恒兀自笑笑。

“当然,这只是借口,其实还是怕你因为不愿与我相见才要伪装。但伪装期间,我常担忧你得知真相会更恼怒,然而已骑虎难下,只能日日不安,可这些不安仅是你过去承受的千分之一不到。

“当初你不仅要担心女儿身暴露影响解蛊,还要担心我让亭松给你下奇毒、布下天罗地网搜捕你。”

默了许久,程令雪看着杯中清凌凌的茶水,道:“可那些都过去了。”

“不,在你心里过去了,但在我心里不曾过去。你离开的这八个月里,我一直在思考你说那些话。”

姬月恒垂眸,轻哂一笑。

“我意识到或许我从未设身处地了解过你内心所想,我曾请教过一名女细作,她告诉我,温柔可以让一个女子喜欢上一个男子,她说得没错,但也不全对,表面的温柔小意或许可以让一个女子动心,但不能让一个女子安心。

“而我的控制欲、偏执,缺乏共情……都会让你不安。”

程令雪没想到他会说这些。

她宁愿他继续和她玩猫捉耗子的游戏,也不愿他太正经。

她抿了口茶,但没说话。

姬月恒又道:“说这些,并非要你现在就表态,我从前说错了,你属于你自己的,而非我的私有物,我只是希望你可以把我当朋友,甚至像对待周夫子和其余陌生男子那样也可以。”

“我们本来就是朋友。”

程令雪咕咚饮了一口茶水。

她虽竭力从容,可紧张却通过手上的力气穿到茶杯上。因她先前大力抓握裂出一道缝隙的茶杯怦然裂开。

茶水洒了一手。

她忙要去擦,但经过这么久,还是没养成随身带帕子的习惯。

手被姬月恒温柔地握住。

“还是我来吧。”

他像从前那样掏出帕子替她细细擦拭,轻柔熟稔,仿佛习惯了。

肌肤相触,只是触碰了下,她头皮竟一阵发麻,姬月恒的指尖亦一颤。

就像中了蛊。

可程令雪知道,这不是蛊。

安和郡主说过,她会在姬月恒解毒之时顺手将他体内的母蛊杀死,她身上蛊印早在半年前就消失了。

是根治在身体里的习惯。

程令雪匆忙收回手,毫无闺秀之仪地,她径直在自己袖摆上擦干手背的茶水,起身告辞:“我先走了,舍妹在对街会友,等着我去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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