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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清只能解释道:“只有睡在同一张床,才能被称为一起睡。”

古拉朵长长地哦了一声:“阿姐说,你们就住我的楼屋!”

“我的楼屋”四个字,她咬得极重,好似在炫耀。

清清忍不住微笑,她十分捧场地发出惊叹:“你的?真想快些去看看。”

古拉朵便大笑起来,她拉着清清,跑过还带着些许湿润的长长石子路,绕过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杜鹃,停在一栋吊脚楼面前。

这栋楼比起先前族长接见他们那栋,要更新、更矮小一些,被刷上的桐油十分光亮,凑近了,粗壮木柱上还能闻到浅淡的植物纤维香气。

他们仍是赤足上了楼,梯面并不算光滑,微微粗糙,还有些木刺。推开二楼正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厅,走廊边上还有几道门。

“这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古拉朵快活地说,“原来有二姐,后来她不在了。”

清清注意到,说起逝世的古拉丹,她似乎并没有太明显的伤痛流露。

“这间,是你的。”她指着最里的一道门,冲裴远时道。

“你就在这里!”她替清清推开中间那扇门。

一间古朴原始的小室出现在眼前,窗扉打开着,一眼可望见外面碧蓝澄澈的天空,与天空下的翠绿山坡。

室内设了一架光秃秃的床榻,一个矮柜,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物事。

古拉朵依然很兴奋:“你的东西,只有这个?”

她说的是清清身上的包袱,它一直被背在清清身上,不想被注意都难。

清清点点头,古拉朵又问:“这么小,有什么东西?”

“你有衣服换吗?”

清清摇了摇头,她意识到这个热情的女孩想做什么,果然,古拉朵快乐地说:“我的衣服给你!”

“你们汉人,喜欢干净,你现在要不要洗澡?”

这栋楼第一层没有蓄养牲畜,只堆积了一些粮食作物,十分干净整洁。于是清清被带到楼下一间侧屋中,里面放置了几个木桶,还有一只大水缸。

这里的气温类似于小方山的初夏,凉爽宜人,清清伸出手试了一下水缸中的温度,就算不特意烧水,也能受得。

她披散了头发,轻轻褪去衣衫,往身上一瓢一瓢地浇水。

已经过去了近十日,手腕上的痕迹仍狰狞,她用湿润的手指慢慢拂过,不觉得疼痛,只有些微微的痒。

像少年的吻轻轻落在上面。

她垂下眼,任微凉的清水流淌过皮肤。

本以为会是一路栉风沐雨的流亡之途,却突然得到了饱足的食物,洁净的清水,遮风避雨的坚固屋舍,这一切美好得极不真实。

大山怀抱中看似闭塞原始,却处处有着外来痕迹的神秘部落、梳着汉族发式又拥有苗人名字的游医、来自年轻族长的语焉不详但情词恳切的委托……

静室中的少女慢慢清洁着身体,她在心里想,突如其来的安逸可供片刻休憩,但绝不能长久驻足沉溺。

这句话是从前有个人对她说的。

她闭上眼,看到了一个本早该模糊却清晰如昨的影子。

那是一个女子,眉毛又长又挑,眼睛又透又亮,明亮又恣意,在她面前什么难事都不算难事,她好像从来没有烦恼。

但她偶尔也会露出柔软又惆怅的神色,在面对清清的时候,她的声音会比在任何人面前都要温柔。

她说:“不就是一个磨合罗?娘能给你买一百个,但你若特别喜欢这个,就把那孩子打一顿出气,打开心了,咱们再去买新的……当然是你自己打!你要出自己的气,自然是自己动手。”

她说:“他又来找你了?他不是你爹……我说不是便不是,你看看你姓什么,难道不是姓傅?下次他若还有胆来同你说话,你便把我刚刚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他!”

“那个道士是有点意思,你喜欢他?嘁,喜欢他带你吃糖丝饼,还是喜欢他教你玩剑?不会只是喜欢他长得不错吧,小小年纪,怎么就跟你娘似的!”

她说:“清清小心肝,小宝贝,新澈二字,是祖父给你起的,我们都盼望你能一辈子顺遂,一辈子如水一般澄澈,不要被世间污浊给沾了去……”

“但这怎么可能呢?傅家的儿女,要见天地,要见众生,要走很远的路看更广大的地方。那些污浊你须得看清、看透,这个“清”,是心中的“清”,心中有天地,所见皆清明,你记住了吗?”

最后的时候,那张漂亮明媚的脸沾满血痕,她依然笑着说:“清清,不要怕,你就站在这里,好好站着,一点也不要动,让他们看看,我们傅家人到底是什么种!”

那些话语和笑意,经受了上千个日夜的冲刷,仍没有丝毫褪色,它们像烙印一般深深刻在女孩的心上。

它们在失意孤寂时是温柔的抚慰,在惶恐茫然中是严厉的训诫,女孩铭记着这些,像铭记一个温暖而沉重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她被深深地爱护着,真切地期许着。

叫傅新澈的女孩自那以后的每一步,都与这个故事中的人有关,她的确走了很远的路,到了很广大的地方,见到了很多人和事。

她已经能用自己的双手去为自己出气,也看透了世间许多污浊,她有自己的期盼与坚持,也遇见了能够让她信赖的人。

但偶尔,女孩还是会十分想念她,在不能触碰到她的时刻。

那是后来这一生的所有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