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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教她阵法或剑术,她佯装艰难,他便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她抱怨山上没有栀子,他就自创了阵法让雪中开出花朵来;她缠着他问东问西,絮叨没有边际的废话,他也一一作答,没有丝毫不耐。

每年九月,她下山之时,他都会在山门送别。有时遇上风雪,天地乌泱泱一片,他便站在这片混沌中,问她明年还会不会来。

来,当然来。她笃定又雀跃地答,于是那双狭长沉静的眼中会生出一点点暖意,像这个地方迟迟不会到来的春天。

在这点暖意中,清清隐约发觉,自己对他来说,似乎也是特殊的吧?这个发现叫她慌乱,又叫她欢喜。

于是后一年,她上山后送了他一枚珠子。

那是她用一块琥珀磨成的,难度不算大,倒是耗费了许多时间精力,她小半年几乎都在做这件事情。

这颗珠子圆润光滑,在光下有剔透绮丽的色泽,她递给他。

萧子熠拿着珠子看了一会儿,他看珠子,她却在偷偷看他,看他修长的手指,墨黑的长眉,和长眉下漂亮的凤眼。

忽得,那双眼瞥见了她,她问喜不喜欢,面上随意,心里却好像有小鼓在咚咚地敲。

然后——那只手抚上了她的脸,他的眼神专注又柔和,说很喜欢。

清清突然生出勇气,她小声说:“喜欢什么?”

“都很喜欢。”他轻轻地说。

于是心中吵闹不停的小鼓消失了,有花呼啦啦地,乱七八糟地开,开遍了她整片心野。在覆着薄雪的檐下,她恍然身处一个从未见识过的温柔春天。

啊,他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说的话成真了——“你会喜欢这里的。”

她真的好喜欢这里。

明年来的时候,再送个什么呢?她在心里盘算,可以做个剑穗——青碧色,这个颜色很衬他。

虽然他还没有剑,但她知道他一直在为此努力,他有天赋和决心,为了悟出一方术法,能在风崖面上三天的雪。他是宗内最优秀卓越的年轻弟子,大家都说,掌门会破格给他一把昆仑的剑。

可惜没有等到明年。

那是同年七月的一天,稀松平常,无甚特别,清清透过窗棂,看到师父跪在地上,有人提着剑站在他面前,剑是月白色,她知道这把剑叫‘雪月’。

但它不该在萧子熠手里,更不应该像现在这样,一下又一下,刺进师父的身体中。鲜血的红和衣衫的白,醒目到灼烧视线。

她拨开人群,跌跌撞撞地扑了过去,徒劳地捂住地上人的伤口,却只沾得满手的温热。

这是为什么?她仓皇地像失去庇护的小兽,隔着人群,去寻那个白色的身影。

萧子熠走了过来,剑尖还淌着血。

她踉跄上前,攥住他的衣角,语无伦次地质问。

他俯下身,极有耐心地,一根根掰开了她的手指。

“你先等一下。”他平静地说。

他说完这句话便转身走了,她看着他雪色的袍角,上面留下的带血的指痕如此明显,可称触目惊心。

于是她等,等到地上昏迷不醒的人的体温如地板一般冰凉;等到人群四散而开后又重新聚拢;等到有人将剑横在她脖颈上,微微使力,渗出一丝鲜红慢慢流淌。

萧子熠为她隔开了那把剑,他淡淡地说:“不急于一时。”

她不晓得那是什么意思。

后来有人闯了进来,谈判了什么,又周旋了什么,最后带走了什么,她都记不太清了。师父最终得到救治,她在榻边坐了许久,脖颈上的伤口不再疼痛,沾染了血迹的领口微微发硬。

她看着那片污渍,觉得一切真是狼狈得要命。

在刮着风的山崖边,她见到了他。

少年背对着日光和满山的雪,他负着手看她,衣袂翻飞,是她向来喜欢的清俊冷然。

她怀疑自己看错,他身上已经没有了那些指痕,那些她弄上的,不堪又丑陋的痕迹,无影无踪了。

他急于抹去衣角上的痕迹,就像急于抹除过去的一切。

她由此生出恨意,简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那场对话后,她带师父回了小霜观。躺了大半年,师父的身体终于复原,他看出她这些日子的沉默,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她默然许久,终于想好怎么说,一开口,眼泪却先簌簌而落。

她扑到师父怀中,哭着问,为什么喜欢一个人可以这么伤心?

如果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事已至此,她顶多添个仇敌,为什么她现在除了恨,更多的是让她无措的伤心,这是应该的吗?本就该如此吗?

在女孩天真又心碎的发问中,玄虚子罕见地沉默了很久,他安慰地抚摸她的发顶,清清哭得累了,竟渐渐泛起困来。

朦胧中,她听到师父说:“无妨,乖徒儿,你还那么小,世上男子多的是,并不是每个都能教你这般难过,他不行,那就换一个。”

“要是寻不到也不要紧,人这一辈子也不是非得需要这东西……有了又怎么样?没有不也活着?”

他笑呵呵地说:“乖徒最后说的话还有几分气势,要杀了他……呵呵,为师甚慰、甚慰。”

清清慢慢阖上了眼,在睡着之前,似乎听到师父轻轻地叹了一气。

他好像在想一些很久远的东西。

他用怀念的语气说:“……大多数时候,的确会这么伤心的。”

不知怎的,清清记住了那句话,她在心中赌气地决定,以后再也不要这么伤心,如果还遇上什么让她心动不已的东西,她自己要先跑得远远的。

跑得远远的……

清清站在吊楼外,不自觉笑了起来。

她现在的确是远远的。

好肉麻牙酸的双关语,她现在,迫不及待地想上楼去,扑进另一个少年的怀中,把刚刚想到的这句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他应该会脸红,会捉住自己作乱的手,让她不要胡闹。

她还要将过去关于那个人的事,也都说给他听,他或许会沉默,或许会提着剑去找人,但最终他都会听她的话。

最后,她会转述重复师父的话:有又怎么样,没有不也活着?如果有人叫你伤心,那就让他滚,因为他在伤害你的时候,就已经是敌人。

她要戳着他的胸口警告他,她有十足的聪明和骄傲,如果他让她失望,她也绝不会要他好过。

到时候,他会怎么说呢?她急切地,想知道他的反应。

清清踩过冰凉的木梯,穿过长而暗的走廊,推开一扇门,看到窗边的少年正好转过头来。

“师姐。”他低声说。

“嗯。”

扶着门框,眼边闪烁着晶莹亮泽的少女轻轻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