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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多年,祈妄再去回忆从前,许多细节都已经变得模糊,像隔着一层雾,看不真切。

他被李伟成买下的时候实在太小了,即使一开始哭闹不止,也慢慢忘记了自己并不是叫李许阳。

但也许他残存的记忆始终提醒着他面前的两个人并不是自己的生身父母,他稍微长大一点,跟李伟成和罗颖佳就不亲近,不爱说话,也不喜欢跟在这两人身边。

久而久之,李伟成和罗颖佳也渐渐没了耐心,认为他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本来日子这样得过且过,也能将就,李伟成和罗颖佳对他很不上心,大冬天也让他穿着单衣,可毕竟还能给他一个屋檐,三餐饱饭,没有使他流落街头。

可是在他七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在五达山镇议论了许久的八卦,直接改变了他后来的生活。

“我七岁的时候,罗颖佳跟人私奔了,”祈妄平静地说道,“这在当时是个大事,街头巷尾都在说。李伟成本来就是个没有工作的混混,除了他的父母留下的房子和地,没有别的进项,平常不是酗酒就是游手好闲,都是靠罗颖佳开的小理发店生活。但是她一私奔,既让李伟成面子上难堪,也让那个家里一下子少了最大的经济来源。”

也就是从那天起,他的生活急转直下。

罗颖佳也不喜欢他,会在他高烧的时候把他锁在屋子里,也因为怀疑他偷拿了家里的东西把他的手都捆起来扔进院子里,但是比起后来的李伟成,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没有了罗颖佳,家里一下子变得困难了,但是靠着一点以前的存款和把田地租给别人,也能勉强度日。

但是李伟成脾气却越来越差,最后都施展在了祈妄身上。

祈妄都数不清自己挨了多少顿打。

他那时候太小了,不论他未来会变成怎样的人,但是在当初他作为一个孩子面对一个成年人,李伟成想弄死他就像弄死一只鸟雀。

他印象最深的,好像就是一个雪天,李伟成让他跪在啤酒瓶的碎片上,碎片把他的膝盖割得血肉模糊,但是又在冰天雪地里凝成血痂。

所以他的身上才这么多伤口。

所以他才这么介意别人碰他。

现在再回忆起来,他也算是命大,有几次他都算是命悬一线了,他以为自己会死在李伟成的拳头下,可他居然就这样磕磕绊绊地活了下来。

但是这些祈妄都轻描淡写地省略了,他跟喻年说,“李伟成那时候喝醉酒,偶尔会跟我动手,我那时候还小也不抗揍,就总是尽量躲在外面不回来。我那时候总是想,李伟成要是死了就好了。”

祈妄的声音越来越冷,嘴角却若有若无地勾了一下。

他在喻年面前,一直是温柔内敛的,几乎看不见戾气,比任何一个受过体面教育的绅士都要从容。

可现在他脸上流露出一丝冰冷,像是又回到了多年前的冬夜。

他说,“李伟成死了,我也许也会更加无人可依,会流落街头,但我好像也不在乎。”

祈妄说这话的时候,视线一直看向那座破败的院子,好像还能看见当年站在门外,迟迟不愿意进去的自己。

小孩子就是这样无力。

没有自由,没有力量,只能任人摆布,那时候长大对他来说是个很遥远的词,他甚至觉得自己等不到这一天。

他轻声对喻年说,“我知道我的念头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是很可怕的,因为我还以为李伟成是我的亲生父亲,可我没有办法不这样想。”

这对于喻年这种在温暖家庭里长大的孩子来说,大概是不可想象的。

其实他大可以不用说起自己的阴暗面,就像以前一样,百般隐瞒,维护起自己在喻年心中的形象。

可他还是说了。

喻年的呼吸声在车内听着有些重。

他抬起手,轻轻碰了一下祈妄的脖颈,在祈妄的脖颈上有一道经年的伤疤,很长,像要把喉咙割裂。

当年他跟祈妄遇见的时候,这条疤就在祈妄的脖子上了。

他一度以为是祈妄那些年里跟人打架留下的。

可是现在,他嗓子有些颤抖地问,“这也是你小时候留下的吗?”

喻年的手指细长柔软,像一片羽毛轻轻擦过了喉结。

祈妄的手臂僵了一下,他犹豫了几秒,还是僵硬着点了点头。

喻年的手抖了一下。

他没有再去问怎么弄的,这么长的伤疤,这么深,又在喉咙上方,几乎就是冲着要祈妄的命去的。

他想起他们相遇的时候,他陪着祈妄去诊所缝合伤口,祈妄连眉梢都不动一下,像是天生对痛觉不敏感。

可怎么会有人天生不怕痛。

喻年胸口闷得要喘不过气,明明知道祈妄的伤口已经不会再疼了,可他却还像怕弄痛了祈妄。

他轻声问,“那后来呢,你什么时候逃离开了这个地方?”

千山万水,来到了C市。

什么时候?

祈妄攥住了喻年想要收回去的手,轻轻摩挲着他的指节。

“我以前跟你说过吧,我遇见一个很好的退休美术老师,他是那些年里对我影响最大的人。每个周末我都会去他家,他会教我画画,也教我下棋,不收取任何费用,反而给了我庇护。”

其实他那时候是觉得羞耻的,他知道自己是在占这位老人的便宜,他没有任何能回报老师的地方,顶多力所能及做一些打扫,归根结底还是白白受了恩惠。

可是那几个小时的喘息,那套老房子里的平静对他来说诱惑力太大了,他迫切地需要一个藏身之处,所以他只能厚着脸皮,一次又一次地登上了那个楼层。

“那个老师叫沈巢,”祈妄眼神沉沉,“他在我十四岁的时候过世了,我参加了他的葬礼,见到了他的儿女。他的儿女也跟他一样正直善良,说沈老师给我留了一点东西,让我要收下,回去再打开。”

“等我回去,我才发现那是几千块钱,沈老师留给我的,让我有点钱傍身,不要总是被欺负。”

祈妄说到这里也停下了。

今天有浓雾,虽然开着车灯,但是能见度也很低。

他望着前方一片雾气,好像还能看见那位总是笑眯眯的老人家。

其实后来老师还想把他接到家里来,是他坚决不同意,这才作罢。

“他是个很好的人,”祈妄又说了一遍,“真的非常好,如果我没有遇见他,可能我现在也不是这样了。后来……我在国外那些年给他的子女汇了一笔钱过去,也帮过他的孙辈一点小忙。可是沈老师他本人没有看见我现在的样子。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我长成了符合他期待的样子。”

喻年能感觉到祈妄握着他的手更加用力。

祈妄声音淡淡,可是细听,却像一支骨笛悠悠从风中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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