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完美配合(五)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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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文也被她问住了,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是想起了一些少年时的野心,而那些曾经立下的誓言都距离眼下这个以教画为生的男人很远。他师出无名,在上海没得到认可,只能回乡赚一些糊口的钱,虚度了一年又一年。他一事无成,没有名气,连给喜欢的人画一幅画像,都会给各自招来灾祸。
苏文就这么愣愣站在那,脑海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念头。他想,既然他是于曼颐的启蒙老师,而她的笔触又带了他的影子,那若是于曼颐当真有那么一天,他苏文是否也能在美术史里占上小小的一笔呢?
于是他揉了揉自己蓬乱的头发,又睁大了他带着红血丝的眼。他微微俯下身,用手盖住于曼颐的肩膀,语气笃定得就像他初出茅庐时一般。
他说:“曼颐啊……你要扬名立万。”
…
扬名立万。
好陌生的四个字。
于曼颐不是没受过旁人的期许和祝愿,其中大多还来自对她最好的二妈。然而即便是二妈,对她的祝愿也大多与她日后的婚嫁有关。例如“嫁一个如意郎君”,又例如“相夫教子,多子多福”。与表哥订婚后,这祝愿的词语便多了些,她见过最多的当属赞他三叔有了个“乘龙快婿”。
她到时候才发现,自己之所以对“扬名立万”四个字如此陌生,是因为她先前所受的祝愿都是对她夫婿和子嗣的祝愿。而她周围的所有人,都把这些祝愿,当成了对于曼颐的祝愿。
这是她第一次收到一个祝愿,与日后的夫君无关,与自己的子嗣也无关,只与她自己有关。她抱着这个祝愿一脸恍惚地回到了学堂,将苏老师递给她的情信转交给了游小姐,坐在她身边等她哭完,又借来一只火柴,把信件彻底地毁尸灭迹。等马车来了,她继续一脸恍惚地上了车,和学生们在落日余晖之下往于家的方向赶。
这几日她心里吊得难受,和她同坐的几个学生也算不上踏实。于曼颐那天站出来固然值得称赞,但曹管家撂狠话的时候也暗示过了——游小姐没有背着家里私定终身,那她幸而无罪;但于曼颐背着家里跑去学画,那于家该负起管教女儿的责任了。
没人会主动给于家报信,但那日的景象一传十十传百,今天也该传进于家大院了。今晚这回程之路叫人心悸,偏偏当事人于曼颐一脸恍惚,似乎被什么别的事吸引了注意。
方千越想越放心不下,一如既往地先开口。她在摇晃的马车上站直了身子,坐到于曼颐身旁,主动问道:“曼颐,你这几天都没去画室,以后是不是都不去了?”
于曼颐被她喊得回神,这才想起今晚一场硬仗在即:“我也不知道,等回了于家……或许会知道结果。”
她的话印证了方千对此地消息传播速度的猜想,于是方千追问:“那你有什么应对的法子么?看你一路都心不在焉,是在想你三妈和三叔么?没关系,我们都在,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的。”
她问得于曼颐都有些惭愧起来。别人替自己殚精竭虑,她却被苏文的一句话弄得神思恍惚。但人的注意力就是这样不受理智操控,那四个字在她脑海里反复盘旋,比当初宋麒在地窖里那句“自由恋爱”更加振聋发聩。
于曼颐猜测,自由恋爱这事再怎么震惊她,也是在她旧脑子里、相较于包办婚姻的变体。而“扬名立万”于她而言,算得上石破天惊——她赚点安身立命的钱就觉得自己够大胆,“扬名立万”是她表哥这样的人才配肩负的使命,苏文怎么好用在她身上的呀?
她实在想不通了,只能攥住坐到她身旁的方千的手腕,打断她关于于家的思路,询问道:“方千,我有一件事想问你。你身边有没有人……扬名立万?”
这话一问出口,于曼颐就发现了,这个词不光对自己很陌生,对方千也很陌生。她品了半天于曼颐这问题,侧头和同学商量:“还真把我问住了,咱们身边有这种人么?人活到什么份上,才算扬名立万?”
“好‘重’的一个词,”四不像同学也感慨,“你若是说有钱,我们倒是认识。你说有名,我们也认识。但要说能称得起扬名立万……于二小姐,你从哪听来这样一个词?和今晚于家对你的发落有关系么?”
“没有没有,”于曼颐连忙摇头,“只是和人闲聊的时候听见的。我从没听人称赞过谁扬名立万,就有些好奇。”
“这词在小地方确实少见,这人和你闲聊间提起这个词,或许是见过什么世面,又有谁和他许过诺言,”方千说,“我在上海倒是常听见。小时候在广州长大,也会有闯羊城的这样发愿景。”
“这倒是,”四不像说,“人要扬名立万,就得去这些开埠之地闯荡,背井离乡地闯出来,才配得上这四个字的重量。哎,不过我父母不这么认为,他们只希望我学成后回乡做个教书匠,再远不能比杭州更远……”
看来这学成后的出路是每一代青年人的达尔摩斯之剑,无关乎时代,只关乎境况。几个人的话题很快被转移到了这上面,于曼颐听了一会儿,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是不需要考虑这件事的。她的出路已经被定死了一条,且是与扬名立万绝无关系的一条。
于曼颐叹了口气,心想,苏文对她的厚望,实在是错付了——
她连于家大院都出不去,何况绍兴县城,以至于那个用铁藜木铺了南京路的上海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