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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束很为难,一个原来在惩戒阁当差的小太监给了建议。

说是刺上刺青,就不会污了陛下的眼。顺着疤痕刺上美丽的图案,那小太监想了想,又道:“刺上一个奴字也未尝不可。陛下要此人记住自己的身份,刺上了,奴性越来越深,除非剐掉那层肉,否则一辈子也就是个奴隶。”

农猗也跟在身边,闻言心中不忍,道:“公公,陛下喜爱美丽胜过奴隶,依小的看,还是刺图案为好。”

张束想到陛下那微妙的态度,道:“咱们做奴才的做什么决定,到时候呈禀陛下,陛下自有决断。”

谢知池倒在角落里,听着这些人讨论他的身躯,他仿佛只是一个瓷器,得到主人的喜欢,就刻上美丽的花纹做一个安静的花瓶,得到主人的恶意,就做最低贱的溺器。

窄小的窗外在下雨呢。

是不是要尿到他的身上去。

池塘里应该开满莲荷游满鱼儿,而不是被人抽干了血剐光了肉,填上污泥,臭不可闻。

秋风萧瑟,小雨淅淅沥沥地落着,铺了石板的路光滑,湿漉漉的乌青色。

积了水的浅坑,雨打其上溅起波纹,圈圈涟漪不散,污水的浑浊泛滥。

睡着的林笑却,中途被叫醒两次,用膳喝药,好在萧倦已经离去,没有人在耳旁说些不得不听的话,养伤就好受多了。

傍晚的时候,威侯秦泯来访。

林笑却想起他的刀,忙让山休取了出来。

林笑却欲起身相迎,但秦泯快步进屋来,制止了他。

“我不必你迎,也不必你送。世子,千万不要跟我客气。”

林笑却浅笑:“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说话还是有气无力的,说得比平常慢,又轻,秦泯不自觉靠近他想听得更清晰。

一刹那,他制止了自己的冲动,挺直了腰板。又不是夫妻之间,怎能靠得过近,如窃窃私语般亲密。

秦泯道:“我不该在马鞍上挂酒,惹得你喝了,又生了病。”

林笑却靠在床靠上,轻轻摇头:“哪是你的酒弄的,只是我自己贪凉,明明天已经冷了,夜间却还嫌热,不准人给我盖被子。这才又发起烧来。”

在秦泯进屋前,林笑却已披好大氅,毛领子遮住了颈项上的伤口。他摸着大氅上浓密的细毛道:“这不,我得了教训,现在在屋里也裹得严严实实。”

秦泯问林笑却闷不闷。

林笑却摇头:“开着窗,刚还下雨了,不闷。”

他问:“追风怎样了,它还好吗?”

秦泯道:“还在养伤,没有大碍,踏雪守着,它高兴得直赶我走。”

林笑却浅浅地笑开,山休递上热茶,林笑却亲自端给秦泯:“要不是追风,我没准就落了虎口。我还不知道该怎样感谢它。”

“追风是战马,”秦泯道,“保护你是应当的。它若是临阵脱逃,逃兵按律当斩,我不会徇私。”

“它不是救你,它是在救它自己。世子,你不必介怀。”秦泯宽慰了一番,捧着林笑却递来的茶却没有喝。

若是世子当真葬身虎口,老虎会陪葬,追风……大概他下不了手,会留下踏雪,放走追风,既然只有追风一个活着回来,那就远远地离去,不要再回来。

他和踏雪都不会再要它了。

好在追风没有让他失望。此后,他也不会让追风失望。无论将来如何,即使病了残了,他也会待追风一如既往。

“我会好好待追风,连同世子的那份,你不要担心,它不会有事。”秦泯给出了承诺。

林笑却轻“嗯”了声。雨已经没下了,窗外失了雨声。

林笑却捧起那天秦泯让他拿着的刀。

“秦泯,你的刀,我忘还了。”他递给他。

“留着。”秦泯覆上他的手,将刀缓缓推了回去,“留着它。”

林笑却推辞:“没有刀鞘的刀,威侯拿着最合适。”

秦泯道:“那就为它打一副刀鞘。它绝不会伤着你。”

送的到底是刀还是人,林笑却不想分清。他装傻道:“那怎样的刀鞘最配?”

“需要宝石镶嵌吗?”他抚摸着刀身,并不靠近刀刃的位置。

秦泯说不必:“普通的精铁即可。”

林笑却问:“若我想要那样的刀鞘呢?”

秦泯笑:“那就镶,正好我那里有一盒宝石,是当年驻守北边时换得的。明日我差人送来。”

明明秦泯那里有这把刀的旧刀鞘,可他不送刀鞘送宝石,他宁愿林笑却重新锻造一个新的更合意的。

哪怕太过华美不是秦泯所欣赏的风格。可他想要林笑却觉得合心意。

不止是刀鞘,他这个人也一样。

林笑却从刀柄慢慢抚到了快刀尖的位置。

秦泯按住了他的手:“刀尖锋利。”

林笑却笑:“我知道了,这就收手,不玩它了。”

那笑容叫秦泯心下一颤,喉咙微痒,方才林笑却递给他的茶,他这才端起来喝光。

林笑却问他茶如何。

他竟下意识答:“好甜。”

惹得林笑却笑得更开怀了:“又没放糖,怎么会好甜。”

秦泯固执道:“真的好甜。”

他垂眸看茶盏,杯中茶已喝尽,他连茶叶都没放过,刚不小心全吞了进去。

他眼眸望着茶,心却望着林笑却,丢在那,一时之间回不到心腔了。

林笑却又为他斟茶,这一杯秦泯却敬给了林笑却。

“平安归来,世子,你该和我喝一杯,请。”

又不是交杯酒,秦泯的眼神怎如此缠人。

林笑却接过那杯茶,温度恰好合适,他也不推脱了,一饮而尽。

只是他不慌,不像秦泯那样心下慌乱,才不会做出把茶叶也吞了的事。

秦泯见着方才他用过的茶盏,此刻也为世子所用,心中滋味甜而涩。他非要用这杯敬世子,世子毫不在意地接过,到底是对他视若知己不在意共用这茶盏,还是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呢。

饮尽茶,林笑却道:“你总是叫我世子,生疏了些。我小名怯玉伮,你若愿意,也可以这般唤我。”

秦泯的心剧烈跳动了下,他抬眸望着世子的笑意,竭力平静道:“唤怯玉如何?”

他不想像旁人那般唤世子,他想要一个更亲密的称呼。

只是秦泯不知,怯玉早就被人唤过。太子殿下感到伤心的时候,就会轻轻地低低地唤林笑却一声——“怯玉”。

“好啊,”林笑却道,“怯玉也很好。”

秦泯的心腔跳得快要融化,他缓了好片刻才把那声“怯玉”唤了出来。

这世上怎会有这样动人的言辞。

“怯玉。”笑却,世子……无论哪一个称呼,都叫人此生难忘。

夜渐渐深了,林笑却问秦泯用过膳没有。

他用过了,但他说谎:“没有。”

林笑却便留他用膳。

秦泯又多了一段相处的时光。

他担心自己用餐的礼仪不好,吃得很小心。林笑却见他那模样,笑着给他夹菜:“是我这里的太寡淡了吗?”

“我胃口不好,他们做得也清淡。不知你来,倒忘了提前准备。”

一个大将军,威震邺朝的侯爷,生怕自己哪里不好,在林笑却面前那样小心翼翼。

林笑却夹完菜,看着他吃。

秦泯既高兴,又谨慎,吃完这一口,又喝了口茶咽下去,才道:“我喜欢清淡的。”你吃什么,我就喜欢什么。

后半句话他没说出口,也不能说出口。

林笑却笑:“你喝酒喜欢喝最烈的,吃饭却寡淡。到底是真的,还是为了迁就我。”

秦泯道:“武将会有羡慕文弱之人的那一刻,文弱之人也会憧憬武将,不冲突。”

林笑却道:“那我算文弱吗?弱是够弱,只是不知算不算得文雅。”

秦泯搁下碗筷,郑重地问:“那怯玉会憧憬武将吗?”

林笑却意会了一点秦泯的意思,他避开了这个问题。

“是我问你,可不能反问。”

秦泯想了片刻,道:“这世上,大概没有比怯玉更文雅的人。至少,我未曾见过。”

林笑却笑:“快吃饭,客人饭没吃多少,净恭维我这个主人了。”

秦泯心道,他不想当客人,也不是恭维。但若再说下去,就有巧言令色巧舌如簧之嫌。

过于热情,他担心怯玉真的怯了他,不肯再与他相处了。

战场上需要拿捏好时机,爱上一个人,也不能操之过急,需徐徐图之。

用完膳,秦泯再也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即使他吃得慢,这宴席也有散尽的一刻。

再不舍,他也干脆利落告了别。

说不要林笑却送,就真的不要他送。

生了病,本该躺着静养。他来叨扰本就不对,怎能再劳累怯玉相送。

即使很想回头,但秦泯也没有回过头去。

他往前走,一直走,直到走出了林笑却的院落,才在不起眼的角落转过了身。

院落的门阖上了。他只能看见门锁,看不见门后的人。

月上中天。他该回去了。